窗外飘着鹅毛大雪,绥芬河已经从两岸向着中间结冰,现在只剩了河道中间大约两米的位置还可以行船。照现在这个温度,估计再有十几天就会全部冻上。
乌坎贝吊着左臂,沮丧的坐在窗前,呆呆的看着外面。他这个样子已经很多天了。
报仇找错对象了!现在还成了北海镇的俘虏。乌坎贝已经懒得去骂那个曾对自己信誓旦旦保证,北海镇就是鄂罗斯人的朝廷官员了。
窗外人影晃动,遮蔽了乌坎贝的视线。没过多久,五六个人打开门走了进来。屋内的十几个赫哲费亚喀伤员惊讶的看着进来的这些人,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只见为首的一人身材极为健硕,脑袋都快挨到房顶了。他进门后一把摘下头上的厚皮帽子,露出了长着毛茬短发的脑袋。
刘胜站在屋子中央,四下看了看屋中的伤员,对身边一人问道:“这些人恢复的怎么样了?”
一个身穿白大褂,脸上戴着口罩的人说道:“这里的都是轻伤员,目前恢复良好。走路没问题,但是干活是不行的。”
他说完走到乌坎贝身前,指着对方的受伤部位解释道:“左肩中枪,没有两三个月什么也干不了。”
刘胜看了看乌坎贝两眼,摇头叹道:“你说你们,好好的不在家呆着。跑这里跟我们打仗,真不知道都怎么想的。”
几个能听懂官话的边民低头认错,口中解释道:“是朝廷征调,我们也不想的。求大人开恩,放我等回家与亲人团聚。我等再也不敢和大人作对。”
几个伤员叽叽喳喳中,乌坎贝茫然的转头看向窗外,口中喃喃道:“家没了,家没了......”
“他在说什么?”乌坎贝说的是满语,刘胜听不懂。
众伤员只见一个年纪大约在四十来岁,穿着一身灰白迷彩防寒服的中年人走到乌坎贝身前,坐在床沿上用满语问道:“兄弟,你在说什么?能跟我聊聊吗?”
乌坎贝似乎没听见一般,只是发呆。这时旁边床位上的一个伤员用生硬的官话说道:“这位大人,他叫乌坎贝,家住看丹河边上,离我们村子不远。他家......他家太惨了!”
伤员说出这样的话,顿时引起了屋中这些人的好奇。刘胜让那伤员说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去年入秋的时候,他家来了几个金毛高鼻梁蓝眼睛的家伙。乌坎贝只是好奇的问了一句,谁想对方二话不说,上来就开枪打伤了他。老婆、儿子、女儿都被杀了,尸首被丢进了河里,房子也被烧了!”
去年发生在看丹河畔的那场惨剧,在这个伤员半是官话、半是满语的解释下娓娓道来。瑟尔丹帮忙解释,一屋子人里,除了发呆的乌坎贝和讲述者,其他人都听得聚精会神。
“幸亏乌坎贝命大,被几个好心人给救了,又在姓长家里养了半年,这才活了下来。今年我们一起到德楞恩木城缴人头税的时候,朝廷派来的官员说......说大人你们就是那些金毛高鼻梁的鄂罗斯人,要来抢占我们的土地。乌坎贝二话不说,第一个就报了名。朝廷发下的银子和布匹他也不要,都分给了别人。结果......”
刘胜越听脸色越难看,到最后双手攥拳捏的骨节咔咔作响,脖子上青筋迸发,似乎变成了一头狂怒的猛兽,随时都会暴起噬人。而此时屋内其他人的脸色也是极为愤怒,纷纷破口大骂起那些强盗来。
“首长!首长!”压抑的气氛中,门被人从外面拉开,一个年轻的北海镇士兵走了进来。
“报告!”
“说!”刘胜厉声喝道。他对这个士兵的突然到来显得极为不满。
“首长之前让我们找的石碑没找到。不过,不过我们刚才在河谷里发现了一个石雕。现在万造大人已经带了人去那里,准备把泥挖开后,用绳子给拉出来。”
“弄出来再跟我说!”刘胜深呼吸了几次,使自己从暴怒中平静下来。对瑟尔丹说道:“瑟尔丹,你帮我跟他翻译。他家人仇,我们帮他报。如果说假话......”
他低头打量了下屋里,眼睛最后却落到瑟尔丹背后的箭袋上。于是便从中抽出一支黑色的长箭,对乌坎贝道:“这位兄弟,我刘胜对天发誓,从今天起,北海镇数千将士都是你的兄弟,我们一定会帮你报仇!”
“啪!”的一声,在屋内众人的目光中,那只黑色长箭被一撅两段。
看着递到自己手中那断成两截的黑色羽箭,乌坎贝用右手攥的死死的,原本无神的双眼里渐渐有了一丝光芒......
在距离朱尔根旧城西南十几里外的绥芬河河谷里,一个埋在泥土中的石像周围正站着几个人,正看着露出地面的那截外观奇特的头部议论纷纷。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几十个从富尔丹城赶来的民工正赶着马车,带着粗大的绳索和其他工具来帮忙。
“你们说,这是个什么东西?”
“说不好。看着像是个龙头。我以前去庙里烧香,见过龙的画像。不过龙的脖子没有这么粗的啊。”
“龙!我的天,这龙头都这么大,那下面的身子得多长啊!”
“你们说,这会不会是个神物?”
此时一个北海镇士兵凑过来打断道:“这不就是块石头吗!哪来的神物,别胡说了。”
几人议论了好一会儿,运送铲镐的马车到了。众人这才开始小心翼翼的清楚石雕周围的淤泥。
赵新临走之前曾经随口交待过,让人在河谷中寻找一座石碑。他随口一句话,下面的人跑断腿。一连找了十几天,石碑没找到,却在河滩的泥地里发现了这个龙头。要不是河滩的泥水已经被冻住,这里根本没法过来。
几十个民工忙活了大半天的时间,龙头下被冻住的泥地才挖开了一小半,不过一个巨大的石雕怪兽已经初露端倪。在场的民工围在四周议论纷纷。
“这是什么怪物啊!龙头,龟身。”
“都让开!都让开!江先生来了!”
随着围观人群让出一条缝隙,江腾麟走了进来。当他看到眼前的这座栩栩如生的怪异石雕时,惊讶的说道:“这是赑屃(bì xì)啊!”
“江先生,赑屃是什么东西?怎么还长了个龙脑袋?”
江腾麟道:“这是龙子之一,也叫玄武,乃北方之神。”
“哦!”一众干活的民工恍然大悟,原来这真是神兽。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龙子也是龙。”
“胡说,你刚才还说脖子太粗呢!”
此时江腾麟的心中波澜乍起,他是看过一些杂书的。在道教文化里,玄武于八卦为坎,于五行主水,象征四象中的老阴,四季中的冬季,同时也代表了天之北陆。在秦汉盛行一时的谶纬学中,玄武象征着幽冥、壬癸、智德,之后道教将其吸纳为护法神,称为执明神君,北极真武大帝(又称荡魔天尊),同时也代表五帝之一的黑帝颛顼。
要说古代读书人的心思就是多,什么都能和天命搅合到一块去。此时的江腾麟浮想联翩:“前明成祖号称真武大帝转世,赵新之前又打出了前明的旗号。我的老天!难道天命真的......”
想到这里,江腾麟眼珠一转,故意惊讶的叫道:“天降玄武!这是祥瑞,祥瑞啊!”
“什么?!”干活和围观的民工都沸腾了,到了晚上,这一谣言已经扩散到整个富尔丹城。
(注:这座石碑在历史上是真实存在的,是唐代渤海郡王大祚荣所立。到了清代的时候,石碑已经不见,只剩了驮碑的赑屃。清人的笔记中曾有记载,之后再无下落。)
而等到刘胜知道这一谣言时,已经是一天之后了。
“狗屁的天降玄武!明明就是王八驮石碑。”刘胜看着眼前这座号称“数万斤”的石雕,估摸着撑死也就是十几吨。他明白自己那位好哥们的的用意,赵新这是要寻找能证明这里是中国历来属地的历史证据。
不过江腾麟那番“天降祥瑞”的言论,却在富尔丹城内引发了轩然大波。刘胜一怒之下,把江腾麟给关了禁闭。
中国的历代传统样瑞观念认为,上等祥瑞就是麟凤等五灵降世,此乃王者之嘉瑞也。遇有黄龙见、礼泉涌、河出龙图、洛出龟书、山出器车、泽出神马等,说明人君有德及山陵。
之后两天,为了把这座赑屃石雕从泥地里拖出来,上千人累死累活的花了两天时间,先是铺设枕木,靠着人拖马拉,最后终于把它弄到了朱尔根城下。
刘胜站在石雕上面,指着背上的那个长方形凹坑对围观的众人大声说道:“看见没?!这是用来放石碑的,不是什么神兽,也不是玄武,就是个王八!”
他扫视着下面的流民,但凡和他对视的,都被吓得低下了头。
“江腾麟谣言惑众,欺骗你们。这人是别有用心!谁要是再敢散布这些狗屁话,老子就把他送回岛国啃人骨头去!”
感谢江户时代幕府让底层民众保持无知,禁止除儒教、佛教以外的其他宗教吧!这些来自岛国的流民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祥瑞一无所知。要是大清的流民在这,谣言早就满天飞了!搞不好谁就敢鼓捣出个“玄武教”来。
中国古代秘密教门之所以能长久不衰,蔓延不绝,除了外部环境外,底层民众的内在精神需求直接影响了教门的发展。
小农经济社会里,农民最大的担心就是对未来没有任何把握。既然是靠天吃饭,土里刨食,那老天就不可能总是风调雨顺。因此对于大多数农民来说,他们在灾害出现之前,期待有人能保佑他们平安;在灾害来临之时,期盼着尽早结束灾害,减小损失;同时还希望有人能保佑自己身体健康;让逝去的亲人能进入天堂,享受冥福,得到一个不再受苦的来世。
于是,那座没了石碑的石头“王八”就这样孤零零的矗立在朱尔根城下。刘胜对此还不放心,特意派了两个士兵巡逻,只要是有人敢去叩拜,一律抓起来关黑屋,饿上两天再说。
等大雪逐渐掩盖了这座石雕后,流言在富尔丹城内渐渐平息了下去,再也没人乱嚼舌头了。其实刘胜不知道的是,这些岛国流民也不太相信什么“玄武降世”的说法。有现成的活人可以去拜,谁还会拜这个傻大粗的石头?
两天后,当饿的前心贴后背,说话都没有力气的江腾麟从小黑屋被带出来后。刘胜亲自审问了他。
“说说吧,为什么要说天降祥瑞这种话?”
“在下没有胡说。当年明成祖起兵,就是真武大帝显灵。而且北海镇居于北地,战力天下无双。这都是真武大帝显灵的证据。”
话说当年朱棣起兵,为了找个站得住的理由,便找到了真武大帝。道教里面真武大帝是北方之神,朱棣是从北方出发攻打南京,那么他就造谣说自己是真武大帝派来的,甚至演化到朱棣本人就是真武大帝的化身。而道教里真武大帝,不但是北方之神,也是战神之首,荡涤内外妖魔,是铲除邪恶的正义化身。
“放你的屁!”刘胜听完勃然大怒。“你当这是说评书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儿小心思,想借着北海镇的威势一路拍马获得功名利禄!干了几天后勤管理,你就觉得自己有经天纬地之能了?笑话!”
江腾麟被刘胜一下说中的心事,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其实江腾麟的想法在这个时代再正常不过了。自陈胜吴广以来,历代知识分子在无数次的“农民战争”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由于士人阶层的加入,对农民战争发展的进程也起着很大促进的作用。但凡知识士人拥护和加入的农民起义,胜利的可能性就大得多。江腾麟觉得北海镇若是没有自己这样的文人士子来支持的话,天下是打不下来的。
但他不知道,对赵新和刘胜这些人来说,他们从小受的教育是“只有人民才是推动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至于古代读书人?嘿嘿,请靠边儿站,别碍事。搞不好以后入关还要打倒你们分田地呢。
赵新曾经和刘胜说过,他并不反对儒学和儒家。在小农经济社会的治理可以靠儒家理念,但工业化的社会靠的是法律和科学。
“我知道和珅害你全家,你一心想报仇,这个我理解,我们也愿意帮你。他和珅不是个好东西,可你现在所做的,足以证明你江秀才也不是个好东西!难怪赵新不愿意接收你们这些读书人,看看你成天脑子都想的什么!”
江腾麟挣扎着跪在地上,冲刘胜磕头道:“求大人原谅小人!小人一时鬼迷了心,以后再也不敢了。”
“晚了!一会儿有人领你回去收拾行李。明天随队南下,回去后陈大人会重新安排你的工作。”
所谓“学而优则仕”,是中国古代大部分读书人的最大愿望,也是古代文人所追求的正统目标。在他们看来,入仕不仅使他们能够充分施展自身的才智与抱负,同时也是他们解决衣食之忧甚至获取财富的最佳途径,所谓“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是也。
但残酷的现实又往往使他们的美梦难以成真,无数次的努力终归失败之后,一部分人仍不屈不挠直至髻龄皓首,一部分人自然心灰意冷,另外一部分人则由绝望点燃怒火,铤而走险,创建或是加入当权统治者的敌对势力,希望通过一条与以前截然相反的道路实现他们的自我价值与政治理想,满足他们久遭压抑的名利之心。
从《推背图》到《烧饼歌》,从白莲教的各种“宝卷”到以后的《原道救世歌》,都离不开类似江腾麟这样的下层知识分子之手。只不过有人功成名就,有人身死族灭。
虽说这些宝卷里内容大多数都是抄袭篡改佛道经典,可没有一定的文化底蕴,根本写不出来!
其实刘胜一点也不傻,很多时候他只是装傻充愣而已。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他觉得必须要铁拳处理。今天如果承认河水里挖出祥瑞,明天就会有人说赵新是上天派下来的。一来二去,各种歪门邪道都会冒头。这事没得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