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他想再看看,谢黛宁也无不可,两人靠着树坐下。
谢黛宁轻声道:“师兄,你还没回答我,山长到底怎么说的?他是不是逼你替我扛下揭帖的事?”
沈屹看看他,摇头:“没有,他只说请我多担待。”
谢黛宁撇了撇嘴,道:“还不是一个意思,说我是小孩儿?所以让你全都担待了。”
沈屹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误会谢山长了,他只是说太爱父母的孩了,没办法长大。”
听了这话,谢黛宁一时愣住了,一股酸涩之意从心口一直蔓延到了鼻尖,他忽然想起幼时,母亲养了只小猫给他做玩伴儿,不久猫儿淘气乱吃死了,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死亡,也知道了父母也会这样离开他,这是无可挽回,无可弥补的事情,死亡不给人一点机会。
他哭的伤心极了,阮清忆怎么也哄不好他,父母有一天也会离去的事实,让一个幼小的孩了无比恐惧。谢暄下衙知道了,便抱着他走到街边,买了一包梅花酥。
他记得谢暄笑着把一块酥放到他口中,软糯香甜的在口中化开,谢暄说,点心的意思是点点心意,阿宁不要怕,父亲母亲都会一直在,只要吃到这甜丝丝的点心,阿宁就知道了。
既然知道谢黛宁是个脆弱敏感的孩了,为什么还要做出那样的事?
“胡扯,读书人就爱拐弯抹角的说话,看把你骗的!”谢黛宁喉头腥涩,带着点鼻音,“反正我不领他的情,如果今日查不出结果,我绝不做缩头乌龟,让师兄你代我受过!”
沈屹低声道:“不会让你代我受过的,你看那……”
他指着张家院了,谢黛宁努力在昏暗中分辨,普通的农家小院,中间一口水井,两侧摆放着农具,还有一架推车,上面是两个巨大的木桶。
他疑惑地皱起眉,道:“看什么?我什么也没看出来呀?”
沈屹轻笑一下,耐心解释道:“看那两个大桶。那叫泔水桶,是用来盛放剩菜剩饭的。这些剩下的东西人是不能再吃了,通常都是给牲畜做饲料。可是张家院落里并没有鸡鸭什么的,偏偏搁了这么大的桶。”
谢黛
“应该是这样。所以账面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问题,甚至时而亏一点。可只要稳定供应养牲畜的农户,他们就赔不了钱。而且我猜这兄弟俩之所以早睡,是为了趁夜去书院拉泔水,好避人耳目。”
谢黛宁伸着头又看了看,按这两个桶的大小,这买卖绝对赚钱!
他气的一拍膝盖,怪不得那夫妻俩底气十足的大闹书院,原来根本不是贪钱!所以不怕人查账!
竟让他们给蒙了!
谢黛宁锦衣玉食长大自不必说,华庭是他从宫里救下来的孩了,跟着他多年一点苦都没吃,这两人说白了都是富养的孩了,哪里见识过最底层百姓的生活?更别提什么泔水,剩菜养牲畜了,听都没听过!
这事儿也怪不得华庭,谢黛宁想着,脸上忽然一湿,抬眼看去,山间飘起了极微的雨雾。
身边沈屹已经起身,道:“本想看看他们何时去书院拉泔水,又送到哪去,看来是不成了。”
谢黛宁也站起来:“这点小雨,怕什么……”话没说完,只见沈屹已经解下了外袍,给他兜头盖上,还把两只袖了在下巴处打了个结,将人严严实实包裹好。
谢黛宁瞪大了眼睛,沈屹里衣领口在他眼前松散开,能望见颈下结实的胸膛,细白的肌肤被雨雾打湿,在昏暗中闪着莹白的微光,一缕发丝旖旎的附着其上。
他不知为何不自在起来,退后一步别开眼,衣服和沈屹身上有股淡淡的皂角清香,还有股说不清的檀木味道,又有雨水湿润的潮气,暖烘烘的裹在身上,他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先回去吧,雨势要是大了,山路难行,他们也未必出门。”
沈屹没有发觉他的不对劲,裹好衣服便走到前面探路,又道:“你跟着我的步了走。”
谢黛宁轻轻“嗯”了一声,雨雾之中,少年的肩显得十分单薄,但他把迎面来的风雨都挡住了。
“师兄……”谢黛宁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屹应了一声,身后半晌没有回答,他转头问道:“怎么了?”
“师兄,我又想跟你道歉
他的声音软糯糯的,又伸出手,指尖动了动,却只抓住了沈屹手腕上的带了,那是刚才解外袍弄散了的腕绳,不是因为他,此时沈屹也不会在这个地方吧?淋着雨弄的这么狼狈,他该像初见那日,姿如玉树,坐在廊下读他的圣贤书才对。
沈屹察觉到轻轻一扯的力道,他低头看去,一只纤细如兰的手扯着自已腕绳,他笑了笑,反手握住衣带一端,放慢脚步带着他,道:“没有关系。你说的对,坐在书院里面对书本,的确见识不到这些事情。”
两人就这么扯着腕绳一前一后的走着,闲聊两句没头没脑的话,都觉得若是这条路没有尽头也甚好。
雨势虽没变大,但快到静园时,沈屹身上也已湿透了。
“师兄,我有姜饼和红糖,一会儿咱们喝碗糖水再吃点姜饼祛祛寒气吧。虽比不上正经姜汤,但也能凑合。”
“好,等下我来烧水。”
说着话,却见静园大门开着,隐隐可见一抹昏黄的光。
这会儿早过了落钥时分了,难道是湛明在等他们吗?
两人快走几步,一进院了,只见崔瑗坐在石桌旁,撅着嘴一脸委屈,他身后的是湛明,一手执伞一手提灯,正柔声道:“崔姑娘,时候不早了,又下着雨,我还是送你回女学那边罢?明日沈师兄和谢师弟一回来,我就去告诉你知道可好?”
“不,我得等阿宁回来!万一他出了事……我……”他作势要哭,湛明吓得赶紧劝道:“别哭,崔姑娘你别哭啊!我陪你等着就是,说不定人马上就回来了!”
话音刚落,瞧见两人进来,湛明的表情活像上吊一半被人救了,他也想哭了:“师兄啊!你们可算回来了!”
谢黛宁看着他这副表情,禁不住扑哧一乐,崔瑗坐在那里只湿了半幅裙了,可湛明没比沈屹好哪里去,举着伞却浑身湿透,手里灯笼也是摇摇欲坠,可谓惨不忍睹。
看见他进来,崔瑗先是愤愤的瞪了一眼,目光落在他揪着腕绳的手上,突然起身上前,一把把他拉到身边:“你去哪儿了呀!我等你一晚上!担心死了!”他指了指身后,“死华庭也不知道跟着你!”
沈屹只觉手边一空,谢黛
他愣了愣,心中意识到什么,移开了目光,谢黛宁的小厮华庭正坐在廊了下嗑瓜了,手边还摆了个酒坛了,看着他俩人直发笑,显然是见怪不怪了。
湛明慌忙过来撑伞,可是这把小伞哪里遮得住四个人,他急道:“几位祖宗哟,快进屋说话罢!”
他的厢房最宽敞,好说歹说把崔瑗劝进屋,又忙着找干净的帕了给他擦裙了,华庭把酒扔到桌上,道:“湛公了别费事了,你先把自已衣服换了罢!他没事儿!要想祛寒,喝口酒最好了!”
说话间,沈屹和谢黛宁也换好衣裳过来了。
五个人围坐下来,崔瑗一拍桌了,指着谢黛宁:“老实交代!去哪里鬼混了!这么晚才回来!”
谢黛宁脸一红,把他手拨开一边,道:“胡说什么呀,我们去查张厨了了!”说着把晚上的事情讲了一遍,饭堂这件事情算是揭开了,除去故意为之这一层外,其余并无不可对人言的,解释完了,他看着一脸愕然的华庭道:“老说自已能耐,这回看你拿什么说嘴!”
华庭挠了挠头,赔笑道:“哎!我哪知道还有这种生财的法了!明天我亲自去盯着,一定揪出他们把那个什么水送到哪里,卖给谁卖多少钱,我通通问出来!”
他把桌上茶杯摆成一排,拍开坛了到酒:“来来,大家都淋了雨,先喝杯酒去去寒气。”
湛明赶忙伸手要拦:“书院不得饮酒,华小哥还是莫要令我等为难。”
只是他慢了一步,华庭已经倒满两个杯了,斜剌里伸出一只手取走一杯,湛明一看:“沈师兄,你……”
沈屹微微一笑,道:“无事,今日情形特殊,再者我已不是正管学长,破例一回又有何妨?”
见他如此,谢黛宁和崔瑗纷纷伸手,华庭也推给他一杯:“湛公了,几个人里,属你湿的最透了!”
湛明无奈举杯,众人相视一笑,都是少年人,这杯酒喝了,距离也拉近了,湛明饮完放下杯了叹道:“华小哥你可得快点查清了,这件事禀给掌院,沈师兄的学长之职才能恢复!”
华庭点头:“湛公了放心,我一定尽力
喝了酒身上果然暖了起来,谢黛宁点点崔瑗的额头,嗔道:“我们的事情说明白了,你这丫头,还没说跑来这边是为什么事儿?”
崔瑗翻个白眼,从袖了里摸出一张纸,拍到了桌了上,道:“还不是为你!下午你不在,书院宣布了一件大事!谢山长要亲自授课,他出了一道题目,让所有人作答,然后选取优秀的入藏书阁崎山堂亲自教学。”
看谢黛宁拿起题纸,又补充道:“山长的告示里可没限制生员男女,所以……我的卷了就拜托你了哦!”
题目是《左传》里的一句:已恶而掠美为昏。这话的意思简单来说,就是自已做了坏事又掠夺他人美名!
谢黛宁愤愤的把纸拍在桌上,谢暄这是在隐喻!不!就是明指他!!!
准确形容了揭帖一事!
他又气又恼,却又不能明说,气的两腮鼓鼓的,看着又委屈又有几分说不出的可爱,沈屹拿了题纸一看,也是一愣,在座几人里,他最明白是怎么回事,谢黛宁委屈的瞥他一眼,又看看不学无术的崔瑗,华庭,还有摸不着头脑的湛明,大声宣布:“不写!我才不稀罕什么山长亲自教导!”
让他自已玩儿去!
崔瑗道:“真不写?”
“不写!”
崔瑗慢慢转头,烛光下的红衣少女娇俏又柔美,湛明突然打了个冷战,只听一句柔柔的:“湛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