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黎反复犹豫之后,摸出手机给沈星暮发了一条彩信,内容是他从徐武真手上收到的黑白照片,以及一段文字:沈星暮,既然夏恬小姐来了,我就不太方便再住这里。你们手上有一个收音装置,我就把租房里的这个带走了。我找离这里近一点的地方再租一个房,你们有事可以电话或短信联系我。
叶黎的确是因为夏恬的出现才迫不得已选择搬走,只不过他不是害怕打扰沈星暮和夏恬的夫妻生活,而是害怕自己在夏恬面前失态、做出匪夷所思的举动。
叶黎没等沈星暮回复,便收拾好行囊,快速离开。他在滨江路路口,靠近温平广场的路段找到了新的租房。
这是一座带着浓厚古典特征的小楼,楼外的布置和现代建筑没有丝毫区别,均是白亮的板砖以及粉刷过的白墙。而楼内却好像古代回廊一样,地板与护栏都是木制的,色泽呈现端庄典雅的琥珀色,回廊中心有凉亭与湖泊,湖泊四周还立着嶙峋假山。
它像极了袖珍版的古代别苑。
房东走在前面,温和地介绍整个房子的配置以及水电气的使用问题,最后总结道:“这里的房子比不上其他设备齐全的套房,但这里的风景绝对不比任何地方差。”
叶黎深表赞同地点头道:“这里的风景的确很别致。”
房东带叶黎进了回廊边的一间房,里面的装修与陈设都很精美,除了电灯、电冰箱、电热水器等少许生活必备的电器,其余的器具都是木制,并且刻有精美的图案。
叶黎非常爽快地和房东签了租房合同,便把行囊放在墙角,躺在透着些许草木气息的木床上休憩。
傍晚的时候,叶黎接到沈星暮的电话。
电话里,沈星暮并不关心叶黎是否搬走的问题,而是着重讲了他和夏恬的推测。
叶黎非常惊愕地问道:“你们的意思是,躺在床上的男人并不是徐成俊,而是一个超自然的媒介?”
沈星暮道:“是的。但是这里面又有了新的矛盾。徐武真发来的照片里,徐成俊的相貌和衣柜里的鬼魂一样。可是徐武真并没有见过鬼魂,只见过活着的徐成俊。也就是说,他发的其实是躺在床上的男人的照片。”
叶黎皱眉道:“所以衣柜里的鬼魂和躺在床上的男人其实是一个人。可是这又推翻了你和夏恬的推断。夏恬的录音里,徐旺的确说过‘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是假的,他本就不是我的父亲’。既然躺在床上的男人不是徐旺的父亲,他就不应该是徐成俊的模样,而是左漫雪找来的、充当超自然媒介的另一张面孔。”
沈星暮道:“这就是目前的矛盾点。”
叶黎问:“有没有这样一个可能。便是徐成俊和超自然媒介,本身并不是同一个人,但他们长得非常像?”
沈星暮道:“这个可能性不大。就像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一样,世上也很难出现完全相同的两个人。”
叶黎沉默。
沈星暮继续道:“不过还有另一个可能。左漫雪本身就不是普通人,我们不能用常理去看待她。她能操作‘念’的力量,年过四十仍是二十岁的模样,这一点本就玄奇。既然她能永葆青春,为什么不能改变另个一个人的模样?”
叶黎惊讶道:“你是说,那个超自然媒介,因为左漫雪的‘念’,变得和徐成俊一模一样了?”
沈星暮冷声道:“以现在的整容手段,想要弄出面容几乎相同的两个人,也并非不可能。连现代科技都能做到的事情,左漫雪当然也能做到。”
这个问题勉强算是说通了,但叶黎依旧有些踟蹰,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沈星暮淡淡说道:“我们离事情的真相不远了,只差最后的临门一脚。”
叶黎道:“只可惜我们都不知道这一脚该踢在哪里。”
沈星暮道:“我有一个想法。”
叶黎道:“你说说看。”
沈星暮道:“这整场游戏,明显和富国社存在不小关系,左漫雪、张美月、徐旺、乃至是已经死去的郁子岩,都是富国社的成员。但我们调查至今,却又没有找到善恶游戏本身和富国社的实质关系。”
叶黎的心一沉,凝声道:“你说的没错。我们应该查一下富国社,至少弄清楚,左漫雪为什么要加入富国社。”
沈星暮道:“你是富国社的成员,这件事适合你来办。”
叶黎道:“我尽力。”
两人忽然都安静下来,却又没人挂断电话。
好一阵沉默之后,沈星暮淡淡说道:“我大概能猜到,你为什么要搬出去。”
叶黎的眼皮猛地一跳,强笑道:“我只是不想打扰你们而已。”
沈星暮道:“你不擅长说谎。”
叶黎沉默。
沈星暮道:“你完全不用这个样子。其实有时候,我心中也会产生一种异样的情绪。那种感觉,就好像忽然看到一个蒙着面纱的缥缈女人,不由自主靠近她,想揭开她的面纱一睹真容。”
叶黎问:“什么意思?”
沈星暮道:“我说不清楚,这种事情也没人能说清楚。总而言之,我和夏恬都等你回来。”
这通电话终于结束。通话时间不超过十分钟,叶黎却感觉仿佛经历了一个冰川破碎的漫长时代。
——他们都在等我回去,而我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为什么不敢回去?
叶黎苦笑着,整理床铺与被盖,把脑袋埋在枕头里,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往后的三天里,叶黎时刻关注着富国社的聊天群。他本身是新社员,而且近半年以来,从未在群里说过话,群里应该没几个人认识他。
然而事实和叶黎想的完全不一样。当他绞尽脑汁想和群主或者群管理员攀谈而无合理的借口的时,一个群管理员竟主动找过来了。
这三天里,叶黎在群里一共只发了不到十条信息,全都是故意引人注意而刻意附和一些群公告或者群通知的信息。
叶黎只想给群成员们留下一个比较活跃的印象,方便以后询问有用信息。
他没想过有人真的能记住他,但一个备注李真洋的群管理员记住他了——就是那个创造健身体操的李老师。
李真洋主动给叶黎发信息,内容却简短到只有“你好”两个字。
叶黎狐疑着回复:你好,李老师。你忽然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李真洋:我这里原本没什么事情,不过我无意中看到你在群里发的信息,似乎你现在在绪城的沽县?
叶黎:是的,我在沽县。李老师,你忽然问起这个,莫非你也在这里?
李真洋:我并不在沽县,只不过我要去沽县办一件事。这件事本身不是特别麻烦,但却有些费时,而我又没有太多时间。我想着,如果我们群里有家人住沽县,就请他帮个忙。
叶黎:李老师,你需要我做什么?
李真洋:我想请你帮我送一个东西。
叶黎:送给谁?
李真洋:我们群里,一个叫左漫雪的家人。
——左漫雪!?
叶黎的眼皮猛地一跳,当即提起精神。他原本并没有对李真洋抱希望,不指望从李真洋口中问出有用的信息。事实上,沈星暮只说要查富国社,叶黎脑中却完全没有思路,他压根不知道该查什么。
现在李真洋提起左漫雪,叶黎忽然就有了思路。叶黎完全有理由相信,李真洋和左漫雪有一丝联系,不然他不会特意送东西给她。
与左漫雪有联系的人,便很可能与善恶游戏有关。
叶黎当即回复:李老师,现在交通非常便利,你若有东西想送给群里的某位家人,并不需要亲自送,可以直接寄快递。
李真洋:这个东西非常重要,我不敢把它交给快递公司。
——不敢交给快递公司,却敢交给我,莫非我们真的是家人?
叶黎心里觉得好笑,却不戳破,迂回回复:你的意思是,你想把东西交给我,然后再由我交给左漫雪?
李真洋:是的。
叶黎:你不放心快递公司,便只能亲自来一趟?
李真洋:是的。
叶黎:既然你能来沽县把东西交给我,为什么不直接交给左漫雪?
李真洋:这事说来话长。总而言之,我的时间很紧,就最近两天稍微闲一点,而那个东西只能在下个月的二十八号交给左漫雪。
叶黎:现在才七月底,距离八月二十八号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
李真洋:是的。
叶黎:可是这么长的时间,万一我把东西弄丢了,或者到时候忘了,岂不是误你的事吗?
李真洋:这个东西不会丢,而且我每天都会在群里提醒你,保证你到时间不会忘记。
叶黎:那好吧。
李真洋:我明天到沽县联系你。
叶黎:好的。
两人的聊天到这里结束。
李真洋的话里透着一抹浓浓的神秘感,似乎他要交给左漫雪的东西非常重要。
叶黎也暗自留了一个心眼,明天一定要亲眼看一下那是一个什么东西。
他有种感觉,李真洋的出现不是巧合。就如同他曾经在赫城的港口偶遇林海鸥一样,这只是善恶游戏中,看似偶然的必然。
所以李真洋以及他即将送来的东西,都将是非常重要的线索。
叶黎想把这件事告诉沈星暮,当他摸出手机,心里又升起诡异的愧疚感,便下意识放弃了。
叶黎忍不住抽了自己一巴掌。他现在不仅不敢见夏恬,甚至连沈星暮的电话都不太敢拨打。
——我到底得了什么魔怔!?
叶黎心里大吼着,拼尽全力摒除脑中夏恬的影子,可是没有丝毫作用。或许人的思想就奇特在这一点,当一个人说到“猴子”,另一个人脑中就会浮出猴子的形象,这种事情几乎非人力所能控制。
所以夏恬就成了某人口中无意说出的“猴子”,然后在叶黎的思想中扎了根吗?
叶黎又做了一套健身运动,让自己累起来,待汗流浃背时冲一个热水澡。
他感觉神清气爽,脑子也变得无比清晰。
——我果然是着了魔。在这世上,看到美丽的女人而无动于衷的男人可不多。我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而夏恬的确很美丽、很动人,我脑中偶尔浮出她的面容,并不是奇怪的事情吧。
叶黎觉得这个理由非常好。就如同无数人幻想过“银行的钱都是我的就好了”,但没有人真的会去打银行的主意。所以他梦到夏恬,脑中一直回荡她的身影,也仅仅是无意中的一个念头,他不可能打她的主意。
叶黎想明白了这一点,忽然感觉神清气爽,压在心头的大石头终于粉碎了。
他觉得自己又变得正常了。
可是事实真的是这个样子吗?
次日清晨,叶黎一大早就接到李真洋打来的电话——富国社每个成员都必须备注自己的姓名、年龄、以及电话号码。
电话里,李真洋温和说道:“叶黎,我是李真洋。”
叶黎猛地一甩脑袋,扫除满脑子的睡意,回复道:“李老师,你好。你现在到沽县了吗?”
叶黎说出“李老师”三个字时,心里便阵阵作呕。他忽然发现,虽然打字和说话都能用于聊天,但同样一句话,打出来和说出来完全不一样。
有的男孩天生羞涩,遇到心仪的女孩不敢张口表白,却敢通过留言、写信、甚至更为奔放的写情书等方式表达出来。
叶黎打出“李老师”三个字并不觉得不妥,但用嘴巴说出来,便感觉自己也变得虚伪无比。
李真洋道:“我从绪城市区出发,大概四十分钟能到沽县。你家在哪里?离温平广场远吗?”
——他直接问温平广场,左漫雪又恰好住在靠近温平广场的滨江路上,莫非在这之前,他已经和她见过面了?而且绪城离沽县不远,他真的忙到连来回一趟的时间都抽不出吗?
叶黎想着,顺口回答道:“这可真巧了。我就住温平广场附近。你到了之后,直接打电话联系我吧。”
叶黎起床洗漱,整理好行装,想了一会,又用文字的形式,把他和李真洋的聊天内容发给了沈星暮。
叶黎刚要出门,沈星暮的电话就打来了。
叶黎深吸一口气,强作若无其事,淡定地接听电话。
沈星暮问:“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叶黎微笑道:“我不想总是坐享其成。我和你一起行动这么久,一直是你在出力、想办法,作为合作伙伴,我理当发挥足够的作用。”
沈星暮冷声道:“所以你认为,你独自把这件事处理好,就不是坐享其成了?”
叶黎道:“是的。”
沈星暮道:“好的,你放手去处理吧,处理好了就尽快回来,我们一起商量获取善念之花的办法。”
叶黎保持微笑,温和道:“好的。”
沈星暮认真道:“如果你在应付李真洋时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变数,一定记得给我打电话。”
叶黎同样认真地回答道:“一定。”
这通电话结束,叶黎在广场附近的便利店里随便买了一盒茶叶,便去广场中心的雕像前静等着。
没多久,他的手机响起,是李真洋到了。
叶黎远远看到,一个面容显得非常和善慈祥的男人正往这边来。他是年过四十的中年人,额头与两颊都长出不少皱纹,乃至是两鬓也隐隐泛白。但他的步子非常轻快矫健,像极了朝气蓬勃的少年郎。
叶黎一眼就认出了他,李真洋。他的相貌和聊天群里的头像一点也不像,他本人显得更和蔼可亲,甚至脸型都显得更为俊俏,不像头像那么严肃。
两人隔着五米远,李真洋便抬手打招呼道:“叶黎,让你久等了。”
他的声线非常奇特,分明很轻柔、很平静,却又仿佛藏着滔滔海浪,有种诡异的浩瀚感。
叶黎客气道:“我也刚到。”
李真洋走近,叶黎看到他手里提的黑色袋子,露出惊愕之色,问:“李老师,你说的东西,就在这个袋子里?”
李真洋点头道:“是的。”
叶黎问:“我能问里面是什么东西吗?”
李真洋随口道:“只是一个不足挂齿的小礼物而已。”
他说话时忽然伸出手,大概是想握手示好。
叶黎盯着他的掌心,全是有序而密集的掌纹,像层层蔓延开来的海波。
叶黎心中涌出一丝不安,这种感觉和之前去见张美月以及左漫雪时一模一样。
叶黎迟疑,一时间不敢伸手。
李真洋微笑道:“你怎么了?”
叶黎连忙笑道:“没什么。”
他伸出手去握李真洋的手。这一刻,他眼中产生了奇怪的错觉,便是看到了浩瀚无边的大海。
天是蓝色的,海也是蓝色的,水天一线的位子,蓝色与蓝色的叠加,却变得更加深邃,宛如黑墨一般触目。
叶黎失神片刻,再度定睛看向眼前,只见李真洋依旧温和地笑着,只是他的笑容好像变得更加神秘。
叶黎的手仍握着李真洋的手。
叶黎仿佛触电一般,身子猛地一个抽搐,脱离李真洋的手。
李真洋露出关切的神色,询问道:“叶黎,你怎么了?”
叶黎忍着心头的强烈不适,摇头道:“没什么,兴许是昨晚没怎么睡好,有些心不在焉。”
李真洋道:“既然这样,你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他说话时,把手中的黑色袋子递给叶黎。
叶黎接过茶叶,疑惑道:“李老师,你难得来一趟沽县,不多玩一会?”
李真洋道:“我还有事要忙,得回绪城了。”
叶黎递出刚买的茶叶,点头道:“好的,李老师,我实在不舒服,就不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