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度震惊了。
……什么情况?张人凤出手帮他,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谢归比他还惊讶,“张境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玄度是我的,”他斟酌了一下,道,“客人。”
谢玄度:“什么什么?”
他怎么就成张人凤的客人了?
等等,张人凤这是不惜说谎话,也要替他解围的意思?
为什么?两人的关系……说仇敌都算说浅了,在场任何一个人帮他,谢玄度都不意外,唯独张人凤不可能。
偏偏就是他,只有他。
他百思不得其解。可不管张人凤出于什么目的,谢玄度都感激他此刻的仗义。
谢谢谢谢。
如果方才那句中“我的”和“客人”之间不停顿的话那就更好了,不要让小孩子误会。
谢玄度明显看见,在张人凤停顿的那一下间,谢归匆匆皱了皱眉头,待听清楚以后,谢归的脸色从迷惑转成了愤怒。
这孩子心比天高,面对张人凤,怎愿意就此服输?
他握紧手中的剑,理直气壮道:“我替师父清理门户,张大境主没有资格来插手谢家的事。”
谢玄度举手道:“小孩,容我解释解释。多年前我就被清理门户了,不用特意再清理一回。”
他一松手,血又往外喷。谢玄度龇牙咧嘴地捂住伤口,决定还是少逞几句口舌之快。
谢归听后,顿时有些理亏。他吃了瘪,脸色慢慢激红,很久才憋出一句:“可你还姓谢。”
谢玄度立时就坡下驴,道:“不姓谢了,我就地改姓,以后就姓——张,行么?”
他轻慢地瞟了一眼张人凤。
可这玩笑话一出,张人凤非但没有开心,他的脸色反而越发冷若冰霜。
……他说错什么了吗?
谢归简直被他的厚脸皮气住,骂道:“厚颜无耻。”
谢玄度正想道,多谢夸奖。
“你才厚颜无耻!”有些尖亮的声音从谢玄度背后传来,反骂的人是梅开云。
他上前,张开手挡在谢玄度面前,“用剑的人竟搞背后偷袭这一套,好不要脸。”
谢归怒问:“你又
是谁?”
梅开云说:“小爷我叫梅开云,折梅宗是我的地方,容不得你在这里嚣张。”
谢归不知怎么到最后竟是他受指责,尤其是来自同辈的指责,更让他愤恨不平。
他指向谢玄度,道:“你知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事?我找他寻仇,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了。你在我爹爹的寿宴上大开杀戒,就是不行!谢老宗主这样教你的么?要你来别人的地盘上撒野捣乱!”
谢归:“我自己的事,与我师父什么干系?!”
梅开云:“子不教,父之过,你不知礼节,就是谢老宗主的过错。”
“你胆敢侮辱我师父?!”
“我哪一句侮辱了?”
“你、你就是侮辱了!”
谢归咬牙,将手中剑握了又握,将心中火忍了又忍。谢家的另外一个小辈上前,拉住谢归的衣袖,摇头示意他不要意气用事。
谢玄度听了个响,小孩子的口水仗打到最后就全然没有了道理。
除了他腹部的伤口还疼得真真实实,一切事态,都在梅开云加入骂战以后,朝荒诞的方向发展。
场面一时僵持住了。
本在殿前一直沉默不言的楚兰君楚大小姐注视着谢玄度的背影,片刻,她启唇说道:“一群孩子拌个嘴,身为前辈的不拦着,只管看热闹么?”
她轻飘飘一句话,无视谢玄度尴尬的身份,只将事态定性到小孩子吵嘴的闹剧上。
其他宗派的修士见张人凤出面回护谢玄度,纵然十分不解这两人什么时候搅和到一块的,不过如今楚大小姐发话,无疑给了双方一个台阶下。
他们连声附和,什么“小孩子打打闹闹的很正常”、“小矛盾而已”、“还是梅宗主的寿宴更为重要”、“这样胡闹,成何体统”云云……
梅敬亭沉默片刻,对梅开云厉色道:“开云,不得无礼。”
随后,贺沧行、贺惊鹊两个贺家子弟也俯首抱拳道:“晚辈失礼,望梅宗主见谅。”
谢归他们仰着头颅,一时半会儿的还不肯认错。好一会儿,才逐渐屈服在众人沉默的目光之下,谢归随便拱了一下手,就算
赔罪。
梅开云收到父亲的斥责,很快乖巧下来,他见谢玄度似乎伤得不轻,拉住谢玄度的手说:“我带他去敷药。”
这话是对向张人凤说的,似乎在寻求他的同意。
谢玄度小声抗议:“其实,这个问题,你是不是该问我呢?”
张人凤面无表情地说:“多谢。”
梅开云受宠若惊,道:“您客气了。”
谢玄度:“……”
很好,又被无视了。
有梅开云出面,做主留下谢玄度,既然梅敬亭没有反对,参宴的人也不好再跟一个小孩计较什么。
梅开云将谢玄度拖去了后园的药庐。
折梅宗的弟子进进出出,架火炉的架火炉,碾药草的碾药草,空气里泛着一股清苦味。
他们忙碌,是为了负伤的宋轻舟。
宋轻舟躺在榻上,上衣已经脱掉,露出的左肩膀已经不太能看了。师弟们帮他擦拭血迹,很快,白皙的皮肉上露出两个血窟窿,正是那巨蟒咬的,狰狞怖人。
拔毒的药酒往他肩膀上一浇,宋轻舟整个人疼得颤抖,浑身痉挛不止。
他咬住牙低吼着。
不少师弟心疼得眼泪汪汪,“大师兄,你再忍忍。”
宋轻舟还要分出一丝力气安慰他们,道:“我没事,别担心。你们尽管做。”
药庐中,只有梅开云没有分给宋轻舟一丝注意力,他似乎十分敌视宋轻舟,连多看他一眼都嫌烦。
梅开云拉着谢玄度进到另一间药房。
等谢玄度坐到榻上,梅开云翻开谢玄度的衣裳,往他伤口上看,越看就越不对劲儿。
谢玄度沉了沉呼吸,闭目调息片刻。梅开云看得清清楚楚,那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梅开云讶然道:“……你的伤口?”
谢玄度倒是很坦然,解释说:“你以为他们为什么骂我半人半邪?喏,这就是了。”
狱界的邪魔妖祟,肉身损坏以后,能在短时间内愈合伤口,想要对付他们,用得法器中必须有“灵”。
譬如剑,需得养出剑灵,才能用来对付魔族,保证在刺伤他们以后,伤口不能短时间内愈合。
剑灵的养成有利有害,善而用之,则如鱼得水、事半功倍;假如使用不慎,剑主极容易遭受剑灵的反噬。
因此拥有剑灵的修士需要深厚充沛的灵力,谢家那两个小孩还没有达到这种境界,想杀谢玄度是杀不死的。
不过谢玄度是半妖,恢复能力完全不如纯种的魔族,他受这一剑,至少半个月内不得运转灵气,如此,就与凡人没大差别了。
这种弱点,他可不敢随便拿出来说。
梅开云不知究竟,居然还在羡慕:“如果我们中原人也有这样的能力就好了。”
谢玄度说:“那你折梅宗可就要没生意做了。”
梅开云说:“我巴不得呢。”
没有生意,梅敬亭说不定能天天陪着他。
谢玄度:“……”
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身在福中不知福。
谢玄度精疲力尽,额上起了一层细汗,他歪倒在榻上。梅开云也累了,爬到榻上,与他挤在一块睡。
他用脑袋枕着谢玄度的胳膊。
谢玄度不知道自己多久没与人这样亲近过了,有些怔愣,问:“你不怕我啊?”
梅开云疑问道:“你又没有伤害过我,我为什么怕你?”
在知道谢玄度是半邪之前,梅开云先认识了他这个人。跟他在一起,梅开云不必那么拘束,谢玄度不会因为他是梅敬亭的儿子就高看他一眼,也不会因为他是个小孩就看轻了他。
梅开云喜恶随自己的本心,别人讨厌谢玄度那是别人的事,他自己喜欢就够了。
梅开云道:“仙府的人要赶你走,我就偏要留你,气死他们。你真有本事,到底干了什么,让他们看见你就生气?你教教我。”
“亲娘,你怎么这么多话。”谢玄度翻了个身,不想再搭理他。
梅开云哼道:“不说算了。”
见谢玄度果真不跟他说话了,梅开云抱胸,蹭着身子,用背挤住谢玄度,把他往墙上拱。
险些被挤成饼的谢玄度叫道:“你这小孩,你想干什么?”
梅开云停了一会儿,问道:“你是怎么认识张人凤的?你们原来是朋友,为什么不告诉我?”
行,个小话痨。
谢玄度只好否认:“我跟他不熟,不熟。”
梅开云道:“那他为什么出手帮你?”
谢玄度:“他疯了吧。”
梅开云起身,瞪他,“不许你说张人凤的坏话!”
谢玄度被他盯了半晌,最终投降:“……好好好。”
说真的,除了张人凤发疯,谢玄度想不出来其他理由来解释他的行为。
他和张人凤之间的恩怨可以追溯到九年前,抱风山盟会上。
“邪无极”统治狱界以后,魔道的势力一天天强大起来;而苦行境在张人凤的带领下,也渐渐摆脱了中原的钳制。
中原五大仙府各自为营,四分五裂,要想对抗狱界的魔物,必须达成联盟。
这才有了中原修士于抱风山会盟一事。
在抱风山盟会上,包括五大仙府在内,各宗派择选出优秀的修士,通过一轮一轮的比试,决出胜负。
最后胜出的那人,将与贵为“剑圣”的谢老宗主谢断江决战。
倘若此人胜过谢断江,那他就可以成为五大仙府之首;倘若败了,那么盟主之位,将由谢断江出任。
谁知到了中途,张人凤竟突然出现,手持一把来仪剑,以苦行境大境主的身份欺得中原修士抬不起头。
中原没有一个修士希望苦行境的大境主会凌驾在他们头上,可规矩摆在面前,就不得不遵守。
最后的决战,对阵双方就是谢断江与张人凤。
假如谢断江输了,张人凤就会成为五大仙府必须要承认的魁首。
此战,谢断江只能赢,不能输。
然而他太老了。
要换作谢断江年轻的时候,中原修士们有信心,谢断江手中的闻道剑必然能杀得张人凤节节败退,然而他老了,太老了,甚至在抱风山盟会之前,已经很久没有人看过他出剑了。
这场决战变得胜负未知。
就在这种情况下,谢玄度私下约张人凤到抱风山的一处小酒馆里见面,打算说服张人凤在决战中让上一剑。
这事绝对算不上光彩。如果不是为了大局、为了谢家,谢玄度断然做不出这种事。可到最后,谢玄度硬着
头皮,还是做了。
他派人递交了请帖。
大约过了半天,听回信的弟子一一转述:“大公子,张人凤收下了请帖,他见过笑了笑,问我说‘谢大公子想劝我降么?’……”
谢玄度一听,心想坏了,原来张人凤一下就猜到了他的目的,那多半是不会来了。
不料回信的弟子继续说道:“我当然不敢回答,张人凤也没有多问,就让我回来告诉您,他一定准时赴约。”
张人凤居然答应了?
这出乎谢玄度的意料,可无论如何,他能答应就再好不过,说明此事还有得商量。
谢玄度提前预备下丰厚的条件,不外乎金银财宝,仙法秘籍,或者同张人凤签一份可以惠及苦行境的契约……
总之,张人凤提什么要求,只要他能做到,并且不太过分,谢玄度都答应便是。
谢玄度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才去见了张人凤。
两个人在酒馆里喝酒谈天。
张人凤话少,谢玄度就多说一些。他们从前不相识,谢玄度能聊得,无非就是自己从前去过苦行境,说说一路上的趣闻乐事,找点共同话题。
也不知道张人凤是修养好,还是心情好,竟一直认真倾听着他的话,仿佛对此很感兴趣。
谢玄度见差不多了,终于点到正题,说出他此行宴请张人凤的目的。就连要什么他就给什么的话,谢玄度都狠心说了。
不想,张人凤轻眯着醉眼,朝谢玄度笑了一下。
怎么说呢?要说谢玄度至今都忘不了张人凤的模样,全凭他这一笑。
谢玄度很少用“漂亮”来形容一个男人,尤其是这个男人剑法还强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连谢玄度都不是他的对手。
可张人凤确实漂亮得有些过分。
不知为何,谢玄度心里有些烧,他以为自己是着急的才会如此,追问道:“你想要什么,才肯答应我?”
张人凤饮净最后一口酒,或许让他开口提出条件,需要这酒力帮忙。
谢玄度已经做好张人凤会狮子大开口的准备,没想到他用乌黑的眼睛望过来,目光浓郁深邃。
静默间,他说了一个字:“你
。”
谢玄度一头雾水,没反应过来:“……啊?”
张人凤道:“我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