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尾站定不动,低着头,专心拂拭他的骨刀。
在他面前不远处,那藏经阁台阶之下,梅敬亭双膝跪地,似是受了极重的内伤,口中不断呕出鲜血,染红了他半边衣襟。
谢玄度有心救他,但以他现在的状态,对付一个宋轻舟容易,却不是焦尾的对手。谢玄度静观其变,看能不能寻着智取的机会。
不多时,一个身穿破旧铠甲、模样像士兵的人一步一步走向焦尾,垂首奉上一个锦盒。
谢玄度定睛一看,那士兵的双手没有血肉,只有骨头;头盔下的头颅也是一个骷髅头。
正是狱界的骷髅士兵。
焦尾接过锦盒,从中拿出一支梅花样式的宝钗。
朵朵梅花簇拥在钗头,钗头坠着艳红的玛瑙,这不算什么名贵之物,却漂亮得很。
谢玄度心道:“当日在寿宴之上,那黑袍男人言明,要替他主上讨还一支花钗,想必就是这个了。可这钗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并非什么稀罕物,怎能劳得焦尾如此兴师动众?”
梅敬亭见到那梅花钗落进焦尾手中,脸色一变,甚是激动地大喊道:“焦尾,你胆敢放肆!”
焦尾并不理会他的叫喊,只将梅花钗握在手中,人似痴怔了一般,抚摸着钗头。
他低声唤道:“三娘,好久不见……”
第一次见到这支花钗,它便插/在少女的发丝间。
与狱界其他大多数邪魔不同,焦尾并非天生为妖,恰恰相反,他本是一个凡人。
前世种种,焦尾早已忘却,只知自己生前曾被百姓拥戴为“忠威将军”,横刀立马,征战沙场,最终战死于黄沙当中。
一身忠烈酿就他的一身铁骨,他死后,肉身逐渐腐烂,唯留下这把枯骨,风不摧,泥不销,经年累月地躺在烂泥中,不见天日。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终于得遇一少女垂怜,洒下一杯祭酒,从此重获神识,化为鬼妖。
那时,少女头上就插着这样一支梅花钗。
他化成鬼妖以后,因能号令骷髅为兵士,驱策他们上阵杀敌,很快就在狱界声名鹊起。没过多久,他归
于邪无极座下,成为四大护法之一,得名焦尾。
焦尾复生以后,没有一日不想见到那名少女,他也曾多次派人潜进中原寻找她的下落,可惜一直没寻见音讯。
不过世事向来讲一个“缘法”,她将他唤回人世,这样深厚的缘分是轻易斩不断的,仿佛冥冥中注定他们总会有重逢的那一日。
有趣的是,非他费心才有了重逢的缘分,而是那女子持着风雪剑,某日气势汹汹地杀上门,蛮横又无理地再一次闯进他的生命中。
昔日的少女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只她的眼睛还是那么灵俏,发丝间还戴着那支花钗,仅仅看上一眼,焦尾就认出是她。
她自报家门,焦尾才得知她真正的身份——既不是寻常凡人,也不是普通的修士,而是剑阁仙府李家行三的女儿,雅号“群芳歇”的李舜华。
这样的身份,让两人之间横着一道名为“正邪”的深渊。
李舜华上门,不来取他性命,只问他要一味唤作“英雄骨”的药材。
听明她的来意,焦尾忍俊不禁,问她:“你可知这‘英雄骨’是什么东西?”
李舜华却道:“管它是什么,我拿来救命,非取不可。听闻这东西罕见,世上只你才有。”
焦尾问:“哦?你要救谁的命?”
李舜华道:“我的。”
焦尾道:“你生病了?”
李舜华直言道:“是呀,我害了相思病。你这样的邪魔,可懂什么叫相思病吗?”
焦尾心道,他哪里能不知道?没人能比他更明白相思的滋味。
只不过,他现在见到了想见的人,病已大好。
他稍稍斟酌一番,道:“我可以给你英雄骨,不过这世上可没有白白得来的东西,你需得付出一些报酬。”
李舜华道:“要钱是么?你尽管开价。”
她说话爽快,毕竟李家的小姐从不缺银钱。
焦尾却摇了摇头,“不要钱,我想去中原游历,缺个引路人。”
李舜华慢慢放下风雪剑,讶然问道:“就这样?”
焦尾望着她笑,点头:“就这样。”
焦尾受命于邪无极,要去花间仙府打
探谢家的消息,因是秘密行事,他不便告知李舜华。
好在那时的狱界和中原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没那么势同水火,李舜华取英雄骨心切,想到“即便焦尾真要对中原不利,有我在他身边盯着,料他也不敢太放肆”,便答应下他的条件,以兄妹的名义为掩饰,带着焦尾回到中原,在花间仙府游历了三个月。
先前便提过,剑阁李氏的祖上是梁国皇室,这等旧时勋贵最讲究礼教。李舜华是李氏嫡系的女儿,自小便生长在规矩中,任她性格再活泼,也离不了管束。
焦尾却与她不同,他早已看超生死,一个生死都不惧的人,又怎会为世间礼法所拘?
李舜华与焦尾在一起,同去花间仙府游历那三个月,让她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何为真正的无拘无束、逍遥快活。
两人在街头小摊上吃素面条,李舜华敞着腿也行,吃面时发出声音也行,有焦尾在身边,无一人敢斥她不雅。
凡她有什么不尊礼法的举动,焦尾只管开怀大笑,也从不会像她顶头几个哥哥那样训斥。
如此这般朝夕相处,时间一长,就定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变化,只是两人都未言明。
期间赶上月夕节,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花间仙府比往日更热闹。
李舜华跟焦尾说,花间仙府的百姓还遵循着旧俗,会在月夕节这日放孔明灯许愿,祈求来年事事顺心遂意。
焦尾听着,想起自己生前也曾放过孔明灯祈福,只是狱界没这样的习俗,已多年没碰过。
李舜华瞧他眼睛一弯,就知他凡心大动,索性买来两盏孔明灯,带回他们暂住的客栈中。
她在灯面上写了自己的雅号与名姓,焦尾随着她一一照做。
于庭院点灯时,李舜华凑过来瞧他的字,问:“你号什么?”
焦尾道:“我的刀就是我的号。”
李舜华看过他的字迹,一时笑道:“万骨枯,群芳歇……听着是不是很相配?”
她本是快言快语,心里想什么,便一股脑儿地说出来。
越不假思索,越是真心。
此话一出口,连李舜华自己都愣了愣,因在这世上,真
心话才是最不能说出口的东西。
她忙住口,装作若无其事地去点孔明灯,可焦尾已然心乱神摇,又怎会让她这样蒙混过去?
他走到李舜华面前,引着她的手搭在自己的骨刀上,对她说:“三娘,你可以随时杀了我。”
两人一时挨得极近,李舜华心里怦怦直跳,问他:“我因何杀你?我……”
不等她说完,焦尾就捧住她的脸颊,在她嘴唇上落下轻轻一吻。
她确实可以杀了他,焦尾离她那么近,又完全放下防备,此刻拿万骨枯刺入他的心脏,就能让他神魂俱灭。
可她没有。
她那副僵硬的、木头一般的身体在他炙热的吻中渐渐活了过来。
有一阵,李三娘恢复了些许清醒,忽然意识到自己正铸下大错,不由地心惊胆战,想要推开焦尾。
焦尾却捉住她的手,按到自己的心口,她摸着他也有鲜活的心脏,怦怦乱跳着,一时分不清邪魔与他们又有何分别?
焦尾眼里似簇着火,哑声道:“我给了你杀我的机会,三娘,你明明舍不得。”
他道破她的心思,李舜华无从抵抗,慢慢闭上眼,只当自己是在做梦了,放肆地任自己沉沦下去。
在李家,她总是循规蹈矩地当她的三小姐,连走路都不能差上一步,从小到大从未出过什么纰漏。谁想头一次就犯错,就这样的泼天,除了畏惧,她还有隐秘的痛快。
只不过做梦的人,总有梦醒的时刻。
翌日醒来,焦尾将那支掉到床下的梅花钗拾起,替她插/在发间。李舜华看着那花钗,就像是教人兜头泼了一桶雪水,彻底清醒了。
焦尾见她脸色苍白,仿佛受到极大惊吓,便以为是自己昨夜的蛮狠伤害到她,急切地追问起缘由。
李舜华瞒他不得,道出实情。
她与剑阁望族梅家的少爷梅敬亭自小就有婚约,这梅花钗便是二人的定情信物。
李舜华从小到大就视梅敬亭为心上人,知他近来修炼丹药,即将有大成,只是缺少一味“英雄骨”做药引,遍寻中原也找不到。
英雄骨是指古时将士的骸骨,普通士兵的骨头还不
作数,需得是杀敌无数、一方将领雄主的骨头才好用。
李舜华打听很久,听闻上天入地只焦尾手中有英雄骨,那天杀进狱界,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梅敬亭。
焦尾这才明白,李舜华曾说自己害了相思病,竟是这个缘由。
他蹙起眉头,仿佛是在压抑痛苦,问道:“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打算回去与梅敬亭完婚么?”
有些枷锁是挣脱不得的,她不像焦尾,可以无牵无挂。李家的名声,梅家的尊严,统统系在她的身上,责任压得她喘不过气,可这些东西注定就要她扛下。
再则是,倘若让她的哥哥们知道她与焦尾在一起,为了不使家族蒙羞,李家定要派人杀了她,或者……杀了焦尾。
李舜华没有点头,却也没有摇头。
焦尾已知道她的答案,冷冷一笑,“也罢。三娘,我是你的人,听你做主。”
他让李舜华在外等候,令手下进到客房,拿起万骨枯,划开他胸膛的皮肉,斩断左边胸腔的第二根肋骨。
手下不敢违抗焦尾的命令,一一照做,取出他那根肋骨,奉给李舜华。
他满手鲜血,忍不住地痛恨道:“李三娘,你好有本事。这东西你拿去罢,以后再也别来!”
李舜华见焦尾没有出来见她,担忧地问:“焦尾呢?”
手下答:“主上不想再见到你。”
她到底心中有愧,也不敢再看焦尾那双眼睛,只隔着门道了一句“多谢”,便提着风雪剑离开此地。
自那以后,两人就不曾再见过一面。
焦尾是鬼妖,这般教人划破皮肉、截断肋骨,不出两日就已完好如初,只是心脏处少了肋骨遮挡,经年空落落的。
如今再寻来,李三娘的花钗还在,人早已经故去了。
折梅宗的梅林烧得如火如荼,半边夜天都泛起红光。
夜风在呼啦啦地刮起,零碎的火星飘浮在空中,烫在他的手背上。
焦尾猛地回神,面容一沉,将梅花钗紧紧攥在手中,负于身后。
他望向梅敬亭,下巴轻点。两个骷髅士兵收到示意,从人群中押出一个折梅宗的弟子,让他跪到
梅敬亭面前。
那弟子早已被这些邪物吓得肝胆俱裂,痛哭道:“师父救我!救我!”
焦尾目若冰霜,对梅敬亭说:“梅宗主,本尊只问你一句话,你若肯老实回答,我就放了你折梅宗的弟子,不与他们为难;若是不肯,本尊就将他们,还有你的儿子,一个、一个尽数杀死在你眼前。”
梅敬亭:“你想问什么?”
焦尾一沉声,问:“三娘,是不是你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