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归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他望伏在狸奴背上昏过去的梅开云,心里滋味复杂难言。
谢归小时就入在谢断江一脉,改姓谢以后,就成为了谢断江的嫡传弟子,排行十七。因他天赋异禀,又极得谢玄鸿喜爱,上头的师叔伯、师兄都无一不娇宠着他,谢家又是大家族,不论是在家,还是在外,凡是同辈,谁不敬他三分颜色?
如今谢归失了一臂,喜怒无常,谢家人待他越发小心,折梅宗的弟子伺候他养伤,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的,生怕惹了他的恼,一旦发起脾气来,给谢玄鸿知晓,回头把这笔账算在折梅宗头上。
只有梅开云,从不把他的身份放在眼中,别说敬他,起初梅开云还拿他当日偷袭谢玄度一事冷嘲热讽,直言此非君子所为。
梅敬亭让梅开云来照顾他,端茶倒水的事,梅小少爷从不做,非要谢归自己去做;每每喝药,谢归苦得皱眉,梅开云就会捧腹大笑,奚落他怕苦。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像梅开云这么讨厌的人。
明明那么讨厌。
可不在乎他有没有残废,拿他当普通人看待的是梅开云;恐他自轻自贱,用左手耍了一通剑法,又活泼又漂亮,道往后左手使剑也没什么困难的是梅开云;为了他,改用左手拿物的也是梅开云……
他曾说过,难道丢了一条胳膊,谢归就不是谢归了吗?
如今梅开云入邪,难道就不是梅开云了吗?
谢归本来也这样想,可梅开云方才举剑杀他时,分明没有一丝犹豫,真正的梅开云又怎会杀他?
他是什么人不好,偏偏是半邪。
该死,该死!
谢归紧紧握着剑柄,恨得咬牙切齿。
谢玄度挂心梅开云的伤势,也懒得跟他多费口舌,“滚罢。”
谢归低吼一声,此刻不再是因恨谢玄度,而是不想见到梅开云,他提起一口怒气,飞奔出庙堂,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左寄侠见谢归浑身是伤,又断了手臂,这样跑出去也难保不会出什么祸事,忙道:“不会有事吧?”
谢玄度道:“无碍,他身上带着谢
家的信符,就算是狱界的人也不敢对他怎样。”
左寄侠道:“方才他背着梅开云来求贫道帮忙,贫道念他家少主之前太过猖狂放肆,假意刁难了他几句,要他赔罪。贫道看他也不像个经常低头的孩子,方才为了救梅开云,竟也肯向贫道下跪磕头。”
这倒有些出乎谢玄度意料,不过既然是谢断江门下的嫡传弟子,霸道骄纵是有的,但品行不会真差到哪里去。
只是谢归对半邪太过仇恨,仇恨总能让人盲了眼睛,失了心性。
谢玄度一沉火气,怪不得谢归,要怪就怪他,梅开云只是被迁怒了而已。
离开武德真君庙之前,谢玄度同左寄侠告辞,郑重地感谢他对梅开云的照顾。
谢玄度道:“开云身份特殊,亏得左前辈以平常心对待,为我指了一条明路,前辈高义,明郎拜谢。”
左寄侠道:“言重。”
停了半刻,谢玄度再道:“这超度亡魂的法事来不及做了,左前辈,您颇通阵法,应当比我更清楚如何破解此阵。葬魂棺今日不除,他日必定卷土重来,遗祸无穷。”
他的言下之意就是希望左寄侠能亲手斩断葬魂棺的业障。
幻象终究是幻象,李灵均已经不是当初左寄侠认识的那个人了。
左寄侠明白谢玄度的意思,对李灵均,不,应当是葬魂棺棺主,他不能再手下留情。
左寄侠承诺道:“这里就交给贫道罢。”
谢玄度一笑:“好。左前辈,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庙门外,张人凤已同狸奴、梅开云等候多时,谢玄度出门前顺手折了一支枯树枝,经他的手一握,那枯枝上又簇满了桃花。
谢玄度顺手将花枝别在狸奴的项圈里,一回头,看向庙门上挂着得破烂牌匾。
他许久没有回中原,没想到此行来龙岗竟遇到这么多的事,这么多的人……
这些还没什么,万万想不到的是,他居然能有跟张人凤携伴同行这一天。
谢玄度一展折扇,朝张人凤走过去,笑道:“凤哥儿。”
张人凤对他的称呼见怪不怪,看他颈间还带着那项圈,想是已经习
惯了。
张人凤唇角弯了弯,“走罢。”
谢玄度伸手抚了一下梅开云的额头,见他暂时没有大恙,就道:“此去丹丘仙府,路途遥远,怎么说也有七八天的路程,你境中要务处理好了吗?”
张人凤道:“无妨。”
“那就好。”
谢玄度摸出自己那一方鎏金的银面具,覆住了半张脸,只能瞧见他高挺的鼻梁和红润的嘴唇。
“我中原故人多,麻烦也多,他们大多数都看我不顺眼。以后我们两个同行,你要做好准备。”
“我们?”
“不是吗?你不跟我一起去,难道另有打算?”
张人凤点了点头:“好,一起。”
谢玄度越品越觉得张人凤这话不对味,可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味。
两个人无言片刻,张人凤先行一步,谢玄度本没跟上,后来教颈间的缠金扣一扯,险些又扑向张人凤。
谢玄度大叫:“还忘了这件事,你快快把这玩意儿给我解了。”
“不。”
“为什么?”
张人凤道:“我把解咒忘了。”
谢玄度道:“……我信你个鬼!”
与张人凤同行,取道南下,一过西岭,就到了丹丘的地界。
为了不引人注目,谢玄度在铺子里买了一件黑大氅,将梅开云裹起来,一路背着,逢人盘问,就说家中幺弟生病,来仙府求医问药。
招眼的还有那头金睛白额虎,张人凤让狸奴化作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揣在怀中。
如此,一路上倒也相安无事。
丹丘仙府有十九城,楚家的府邸就坐落在主城“太微”。
其他城府还好说,想进入太微,需得有丹丘仙府的通关鱼符。
这东西,谢玄度是没有的,张人凤是苦行境境主,更不会有,他们只得暂时在离太微最近的一处名唤清都的城镇落脚。
但凡是繁华的地方,大都有一间铁书铜琴楼,专门招待仙家,且若是五大仙府的嫡传弟子,只要出示信符,无论花销多少,一律不必付账。
龙岗有,清都也不例外。
谢玄度离开谢家以后,就是个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
里的人物,去到哪里,有间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就成,小客栈的柴房也住得,破烂庙也住得,就是从来住不得铁书铜琴楼那么豪华的地方。
但眼下身边有梅开云,还有张人凤,加上一头小老虎,若是去寻常客栈投宿,怕店家都不敢开门。
谢玄度把张人凤引到一间茶楼的雅座中,让他看着梅开云,就在此稍等片刻,自己去去就回。
谢玄度本来在腹中预备好一顿说辞,解释自己要去干什么,没想张人凤问也不问,只道:“好。”
谢玄度想,跟话不多的人相处就是自在。
他这么一去就去了一个时辰,等回来时,谢玄度像是累坏了,拿起桌上唯一一盏茶,仰头痛痛快快地饮下,然后抱起狸奴,坐到它霸占的座位上。
他分明开心,逮着狸奴亲了亲,狸奴竟也不嫌弃,伸出舌头舔舔他的鼻尖。
谢玄度大笑,把狸奴撂下,从袖里摸出两块肉干,乃是他方才在街市里买来的,拿来喂给它吃。
喂好了,他又去看了一眼梅开云,见他歪着身子倚靠在窗边,还在昏迷当中。
五雷镇邪符暂时封印住他的神识,看来要等到了楚家,解开此符,他才能醒了。
张人凤问:“何事这么高兴?”
谢玄度笑道:“成了。晚上就住进铁书铜琴楼。”
他将一块信符扣在桌子上,眉毛扬了扬,示意张人凤看看。
张人凤仔细一看,见玉牌上书“明德天下”,背面纹有御衣黄牡丹,正是李家的信符。
“你怎么会有李家的信符?”
谢玄度道:“从黑市买来的,五文钱一个。”
张人凤:“……”
说罢谢玄度又掏出一枚通关鱼符,“这个就贵了,十两。今日我们就在铁书铜琴楼暂住一宿,明日再进太微城。”
谢玄度见张人凤一言不发,似乎并不赞成此事,解释道:“放心好了,李家最是富贵,不会查这点子细账,没人会发现的。”
张人凤却不是在意这个,而是道:“没想到,在黑市,通关鱼符会比李家信符的价格高。”
谢玄度道:“这你就不懂了吧,越是炙手的东西
,价格越高。民间走南闯北的商户、马队都需要鱼符,保证货物买卖能畅行无阻,可这李家的信符就无人问津了,因为普通人都不敢买。”
假扮仙家要治罪,假扮李家嫡传弟子更是死罪,谁会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就为了占铁书铜琴楼的一点便宜?
除了谢玄度。
张人凤道:“你却敢。”
“嘻嘻,过奖过奖。”谢玄度道,“我又不是普通人。”
张人凤思考了一下,还是决定拒绝谢玄度的好意,道:“辛苦你去一趟黑市,鱼符可以留用,李家的信符就不必了。”
谢玄度以为他是不肯屈就,忙道:“你千万不要觉得不好意思,我在李家有个朋友,真正的朋友,从前我们一起在丹丘仙府游学,他欠过我不少账,如今就当他还了。”
张人凤道:“我有钱。”
谢玄度:“什么?”
张人凤道:“我说,我有钱,不必借李家的身份,也可住得。”
谢玄度:“……你有多少钱?”
张人凤淡淡道:“不多,请你住一住铁书铜琴楼还是可以的,千万不要觉得不好意思。”
谢玄度:“……”
作者有话要说:说出去都没人相信,明郎以前也很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