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楚家弟子引着谢玄度往翠红深处走,一边走一边说:“谢公子的身份不好在中原行走,叫外人知晓,恐怕有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还请公子不要随便出府。且这落照间是我们大小姐的别府,一花一木,一楼一阁,都建造得甚是精巧,想要游完整个园子也需得足足两日的工夫,必不会让公子无聊。”
说着,说着,回头一看,竟不见谢玄度的身影。他心下一焦,全赖自己只顾往前走,怕不是让谢玄度跟丢了。
这人忙招呼仆人沿着来路去寻,左右在园子里寻了半炷香的工夫,才在离小金堂不远处的一株参天白的梨花树上找到他的身影。
这梨花树干上贴着一面长生符,长生符不能真保此树长生,却可保它一年四季只开花不结果。
梨花银白,风一过,漫天落花就跟冬夜里飘起鹅毛大雪一般,美得惊人。
张人凤从小金堂出来,就听着两个仆人急喊着谢玄度的名字,循声而来,正见谢玄度从花中一下跃了下来,肩膀、衣袖都落满了白花瓣。
谢玄度抚去身上落花,见到张人凤的身影,笑道:“凤哥儿,与大小姐谈了什么?”
张人凤也不回答,仰头看了看梨花树冠,能长成这样参天模样的梨树也是罕见。这样的好物,苦行境中没有。
张人凤不搭理他,谢玄度也不在乎,又扭头去问那引路的楚家弟子,道:“大小姐这株‘香雪海’养得真好,要是能在此树下埋上两坛酒就更好了,他日启出来,定然连酒香都醉人。”
楚家弟子道:“这梨花不是大小姐养的。”
“哦,那是谁?”
楚家弟子只笑不言,又朝谢玄度再拜:“公子,我们走罢。”
谢玄度喊上张人凤:“正好,张大境主,不如一起?这是你第一次来丹丘么,能尝到醉蓬莱,可真有好口福!”
张人凤又怎会拒绝他的邀请?
两人经楚家弟子引着去到一间水榭,水榭的对面还搭建着一个戏台,虽经人打扫过,但也看得出荒废已久。
谢玄度踏进水阁中,见四方垂着竹帘碧纱,面对荷塘的那一方竹帘
卷起,荷塘种满黄蕊雪荷,此时开得正好,夜风携着荷花的清香,徐徐吹进水阁当中。
这里还陈设着石桌一方,石桌上摆着美酒佳肴。
谢玄度也不客气,敛袍坐下,也未动筷,先是痛痛快快地喝了两壶醉蓬莱。这酒又香又烈,饶是谢玄度这等海量,喝这么些也不免微醺。
谢玄度杵着下巴,淬玉一样白的脸飞了些红,他本就俊,染上这样的好颜色便俊得更灼目。喝罢,他就轻眯着眼,看向张人凤。
张人凤喝酒很克制,谢玄度海饮一番,他这厢也只堪堪饮下一杯,一小口一小口抿着下肚。
谢玄度看了直笑,摇头道:“跟你这种人喝酒真没意思。”
“哦。”
张人凤也不辩驳,他本身就是一个很无趣的人。
这也难怪,张人凤平日里除了练剑,就是练剑,空闲时间还要处理苦行境境中的诸多要务,怎能跟谢玄度这等的人相比?
谢玄度幼时跟在谢清风身边,父子二人走南闯北,朝碧海而暮苍梧,结交三教九流,游历中听闻过许多奇闻异事,这是让谢玄度见了俗;
后在少年时随谢清风回到谢家,名字记入族谱,一跃成为谢家风头无两的大公子,素日里除却练剑,还在藏书楼中阅读古籍经典,又多闻了雅流的诸多韵事,在之后又去其余仙府宗派游学,要论见闻,自然又深又广。
因此谢玄度跟人喝酒,说什么都是有趣的,言谈有趣,喝酒的兴致也就更高。但他再会说,对着张人凤这么一个不大讲话的“木头美人”,也好没兴致。
谢玄度百无聊赖,拿起筷子敲着空酒盏。
在大家族里,这种敲破碗的乞丐行径是不被允许的。他离开谢家以后,也曾去过苦行境,见庙会中有行当人摆摊,摊上摆着各样不一的碗,用竹筷敲之,能发出不同的响声,或清脆或沉重,如此也算一套乐器。
他将此事跟张人凤一说,又道:“可见规矩有时候也并不是好规矩,不然怎么到了你们苦行境,敲个碗都能敲出好曲儿来?张人凤,以后你带我到你们苦行境玩一玩罢。”
张人凤怔了怔,见谢玄度脸颊
轻红,目色泛着迷离的光,想他是喝醉酒才说出这么没分寸又不着边际的话。
他没有回答。
谢玄度知道张人凤的脾性,也不妄想他句句都能回答,只管自己说自己的。他拿起玉筷,有一搭没一搭地敲了一小段杂调子,复又想起水榭边上的那个戏台,还有那一株名为香雪海的梨花。
沉吟片刻,谢玄度道:“张大境主,进这落照间以后,你有没有发觉什么古怪?以楚岚君的身份,楚家就算是招婿入赘,这婚事也应当在太微本家举办,怎么会在这别府当中?还有,她成亲竟也不下喜帖,府上也是冷冷清清的,真是奇也怪哉。”
这一路上虽然处处张灯结彩,看着热闹,可少了人气,始终透着一股古怪,说不出的古怪。
张人凤道:“你难道不奇怪,楚岚君为何对你以礼待之?”
相较于其他人对谢玄度喊打喊杀,楚岚君,还有她身边的亲信,都待谢玄度过于寻常了,仿佛他还是从前那位谢大公子,而不是半邪。
“你疑心她会对我不利?且放心好了。五大仙府也并非表面看着那般同心同力,否则当年还要举行抱风山盟会做什么?谢家要诛杀我,在楚家人眼中那就是谢家的事,与他们又不相干。”
谢玄度仰头又饮了一杯酒,道:“其实半邪不半邪的,真有那么重要吗?从前我不是半邪,照样有人恨我恨得要死,只是碍于我谢大公子的名声,怕招致报复,不敢光明正大地说出来;现在我是半邪了,不再是大公子,而是小杂种,比苦行境人还要低上一等,恨我的人便不用忌惮了,口口声声要诛杀半邪,其实大多数都只是借了个好由头,诛我而已。”
张人凤道:“你倒是想得开。”
谢玄度道:“想不开又能怎么样?从前我掉眼泪,还会有人心疼,现在我掉眼泪,怕不是能让人笑掉大牙?反正只能如此了,能活一日是一日。”
他朗朗一笑,也就不再说了,而是言归正传:“总之,我跟楚岚君没有什么过节,她又是个聪明人,倒不会因为我是半邪就恨不得吃了我,平白替谢家清理门户。不过有一点你别误会,她对我
以礼待之,并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她的未婚夫。”
“未婚夫?”
“准确来说,应当是前未婚夫,因为他在许多年前就已经死了。我之前同你也提过,我在李家有一位朋友,真正的朋友,他叫李湘神。”谢玄度拿起手边的折扇,化作长剑,挽了一个剑花给张人凤看,“提他的本名,你可能没听说过,若是提他的雅号‘七星龙渊’,你定然知晓。”
他有这样的自信,张人凤也确实听说过,回答道:“天下第一铸剑师。”
谢玄度道:“不错,我这把指鹿剑就是出自他手。”
谢玄度就将其中原委跟张人凤一一道来。
在中原,若是提起李湘神,当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修真界中诸多神兵,有的是从祖辈就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这等比较罕见,满三界里去寻也寻不上几件;大都是在鸿蒙之战,修仙道学风靡中原以后,各路铸剑师才开始研究仙武神兵的铸造之术。
铸造之术发展到最鼎盛时,也曾经成了一个宗派。只不过想要打造出一把好兵器绝不简单,一是稀有的材料难寻,二是铸造的技艺又需精湛。
从设计草图到最后出炉,稍有一招差错,就会前功尽弃。
久而久之,铸剑的匠人就少了。
一直到李、谢两家兴盛,因两家都主修剑道,一把趁手的兵器对于剑客来说是必需之物,所以两大世家长期聘用各路铸剑师铸造兵器,自家也一直在研究铸剑之术。
尽管如此,百年间,也就养出了李湘神这么一位天纵奇才。
提到这里,谢玄度不免哈哈大笑起来,“没见到李湘神之前,人人都道他是天纵奇才,我还以为是何等伟岸的少年英雄,心里对他好生敬仰。你猜,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人凤道:“猜不出来。”
“唉,你这人说话也没意思,猜猜又怎么了。”谢玄度直接道,“我第一次见他就是在丹丘,我被我爹送去太微,去上他们楚家设在破帽儿山的九鼎书院,学一学他家的符咒之术……”
入九鼎书院那天,书院先生规定,新入学的学生必须亲自登上破帽儿山
的山顶,算作第一项修行,不得御剑,不得使用任何仙术,就得一阶一阶爬上去。
当时谢玄度也不是受不得这个罪,只是临来九鼎书院之前,他偷偷带着谢玄鸿去民间参加了一场蹴鞠会,伤了腿。
谢玄度蹴鞠踢得极好,玩这种娱戏,也从不让人,看场上尽是给他叫彩的,他出够了风头,却让对手输得太难堪,那些人大都恼了他,一下场,他们就随口戏骂了几句。
谢玄度又不是凡人,耳力极好,听到旁人骂,也不在乎,便随他们去了,一脚踢开面前的藤球,转身快步去领第一名才有的彩头。
那彩头是一根碧穗玉笛,也是因谢玄鸿看着喜欢,他才这样想争第一。
谢玄鸿左脚有疾,参加蹴鞠会,只能在望台上观看。下了望台,他听见有人在骂谢玄度,一时生气,就同人争辩起来。
对方看他是个瘸子,便拿他的腿取笑。
谢玄度自恃有心胸度量,却是个极其护短的人,别人骂他再狠都没什么,可要是骂了他在乎的人,他万万饶不得。
这一听他们竟敢取笑谢玄鸿是残废,谢玄度一个拳头上去就把对方的两颗门牙揍飞了。因对方不是修士,他怕胜之不武,也不好使用仙术,顷刻间就与五六个人扭打在一起,到最后没让他们占着一分便宜不假,可自己的右腿上也给对方用木棍打了一下。
腿上的伤还没好利落,就要登破帽儿山,谢玄度可不想吃这个大罪,入书院的当天,他自己坐上轿辇,令四个随从将他抬上去,预备等快到九鼎书院时,他再下来,装模作样地喘上两声,蒙骗过去。
也就是在登帽儿山的途中,他遇见了李湘神。
当时,李湘神紧紧揣着自己的包袱,倚靠在一块大石头上,似是体力耗到底了,一张小脸煞白,气喘吁吁。
山林子里多野物,一只长着须尾针的黄蜂嗡嗡地冲过去,围着李湘神乱转。
他立时惊得跳起来,似个女孩儿一样尖叫着,“救我!救我!”
李家随行的两个仆人忙用袖子扑打黄蜂,扑打一阵就不见了,当众人都以为黄蜂已经走了的时候,那小东西又顺
着李湘神的头发,爬到了他的前额。
轻微的痒意让李湘神眼睛上翻,快似个斗鸡眼,肩膀发着抖,看着那黄蜂一点点爬到他的鼻尖上。
谢玄度远远地看着李湘神,见他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嘭地一声闷响,登时吓昏过去了。
这下都让他看愣了,谢玄度忍不住噗嗤一笑,问道:“这是什么人啊?”
他的随从往前跟了跟,看到李湘神腰上挂着的信符,也跟他仆人确认过,方才回答:“大公子,是李家的七公子,李湘神。”
身娇体弱,胆小如鼠。
这就是中原第一铸剑师,李湘神。
作者有话要说:楚岚君,字快雪,号“斗明霞”
李湘神,字女莺,号“七星龙渊”
其实都是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