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天黑得快,黯淡的天色很快自天际沉落下去,周围的温度几乎垂直下坠,几位跳下车帮忙凿冰的大男人都被冷得够呛。
沈琅把手机揣回羽绒服兜里,额头忽然挨了冰凉的一下。借着车灯,他呵着白气抬眼看,细细茫茫的碎粒正往下飘。
下雪了。
“琅琅,干嘛呢?”许许开了条车窗缝,被灌进来的冷风冰得浑身一震,颤着声喊他,“快快快上车,车里暖和,这天冷冷冷冷死了。”
十五分钟后,宓玫团队的车胎冻冰被顺利凿开。团队助理过来打了声招呼,杂志社跟着来的两位小姑娘搭了他们的车提前离开,此时只剩下了沈琅一行人。
杂志社拍外景都拍习惯了,车上该有的都不缺,许许从登山包里翻出一把能量棒,又倒出来不少肉干和零食:“我们这辆冻得严重,我同事说至少还得半个钟才能上路,只能先吃点垫肚了了。”
“我已经联系好了附近的车,以防万一。”沈琅给手机充上电,偏头看了眼车窗上蒙着的厚厚水雾,“雪天车开得慢,上山要迟两个小时。”
沈琅翻通话记录,最近的两通电话,还有一通来自肖闻郁。
许许见沈琅回拨了电话,一眼瞟到他给备注的“The Pure”,瞬间来了精神。
电话接通,许许无声地问了句:那个十八岁?
其实都不用问,看沈琅这幅笑眼盈盈的模样就知道是了。
肖闻郁接电话时的惯用词不是“喂”,而是很低的一声“嗯”,本来听在别人耳朵里像是声短促简洁的命令音,但这会儿由他低缓的声音说出来却带着些说不出的味道。沈琅在心里回味了遍,才开口:“刚才手机没电了。”
沈琅推算时间,这时候纽约时间凌晨五点多:“肖先生这么晚打给我,是睡不着……还是已经回国了?”
肖闻郁停顿片刻,道:“我在国内。”
回国了。沈琅应声:“是有什么事吗?”
肖闻郁不久前临时回纽约,是去处理恒新分部里股东抽逃出资的紧急状况。有股东利用关联交易,拿着一笔可观的出资额参与了期权对赌协议。肖闻郁声音平静:“公司会
原来是通知他去开会的。
“肖先生习惯在周末说正事?我以为你是……”沈琅声音听起来还挺失落,后半句隐没在暧昧的语气里。他正无聊呢,又补了句更不正经的,“到时候你会来接我吗?”
沈琅指的是开股东会的事,旁边的许许跟他俩不在一个频道上,联想到沈琅之前说的“已经叫了车”,想岔了。
许许:“赶紧来接啊——我们这边困山上零下十几度呢,再晚点有人要冻成冰雕美人了啊——”
许许还嫌不够:“车都熄火了,都吹不出暖风了啊——沈琅他又冷又饿——”
沈琅根本没想拦着,心说早在他逗肖闻郁的时候他就该挂电话了。他好整以暇,拿手机屏幕对着许许晃了晃:“他挂了宝贝儿。”
许许看了眼:“没挂啊。”
还真没挂。
沈琅怔了瞬,刚重新接起来,就听肖闻郁出声问:“你在哪里?”
沈琅闻言倏然一笑,几不可闻地说:“都这么晚了,肖先生不会真的想见我吧?”
“沈琅。”这是肖闻郁第一次念他的名字,声音像浸入大雪长夜,低沉冷冽。他像是绷着什么情绪,压抑了片刻开口,“给我地址。”
沈琅真愣了:“你……”
许许:“西郊晚驼峰,晚——驼——峰——少年人,英雄救美要趁早——”
四十分钟后,司机和两位男摄影师终于把冰凿开,裹着一身的寒风进车。司机舒了口气,欢欣鼓舞地搞了张CD庆祝,哼着小调踩离合器后变档,方向盘刚打了个转,越野车在车载音响悠扬的音乐声中缓慢停下。
几乎同时间,车内所有人都见证了发动机的风机停转的声响。
刚凿开冻冰的越野车——
熄火了。
司机:“……”
摄影师:“…………”
于是刚跳上车屁股都没坐热的一行人又哆嗦着下车,研究轮胎的研究轮胎,研究发动机的研究发动机。祸不单行,一小时后沈琅接了个电话,声音听起来还算冷静:“雪下得太大,盘山路封路了,我叫的车开不上来。”
许许缩在没暖气的车内瑟瑟发抖,快哭了:“我这什么乌鸦嘴???”
时
.
没暖气发动无能的车充其量就是个挡风帐篷,还是不提供睡袋的那种。
长夜落雪,车内静谧一片。前排的摄影师回头看了眼阖眸休憩的沈琅,不好意思地压低声问许许:“你朋友在车里这样睡一宿没事吗?”
“你怎么不问问我有没有事?”许许被吵醒,冷笑一声。他打了个哈欠,“你放心吧,搁以前可能非常有事,现在什么事也没有。”
许许这话是实话。
换做以前他认识的沈琅,娇生惯养一点皮肉苦都吃不了的大小姐,要是让他像今天这样在寒天冻地的车里睡一晚,指不定怎么毒舌羞辱在场连发动机都搞不定的各位。
而近几年沈琅变了太多,甚至还心血来潮跑去住过地下室。好端端的,非要强迫自已吃苦受疼,有段时间脸许许都有种沈琅在强制“扭正”自已的错觉。
沈琅睡得并不舒服,直至浓黑的夜色被长灯照亮,混沌中他听司机惊喜开口:“是不是有车来了?”
凌晨近四点,一辆开着探照灯的车碾过山路积雪,在距离不远处慢慢点刹住车。
车门打开,一身黑色大衣的男人下车,踩着雪迈步过来,撑臂俯身,屈手指在车窗前叩了两声。
司机的表情都快赶上世界末日见到救世主了,他开门下车,激动地把兜里存着的整包烟塞了过去。沈琅还处在刚醒的那段缓冲期,旁边许许抹了两把车窗,朝外看了一眼,借着车灯打量身形修长的男人,回头问沈琅:“我天,这是那位‘十八岁’?”
长得也太要命了吧?!
车外的男人没收烟,低头跟司机交谈两句,接着侧过脸朝着后座车窗看来。
冰雪下瓷画玉雕的一张脸,英隽疏淡,眉眼幽深郁晦。他连开数个小时的车,平时有意维持着的矜敛尽数退却,此时自上而下都裹挟着凌厉气。
许许惊艳:“这肯定不止十八岁了吧?”十八岁哪有这种气质?
沈琅总算清醒了,他下车前扔了三个字:“肖闻郁。”
司机是个自来熟的,沈琅走近的时候正好听到他诉苦完,熟络地跟肖闻郁攀谈起来:“……您这开的跑车上山多伤车啊,悬架就不说了,底盘刮擦的那可都是
沈琅没想到肖闻郁真的来了。他抬眼对上他的目光,呵着白气,弯唇笑打招呼:“好久没见了肖——”
肖闻郁打断话头,漆黑的曈眸注视沈琅,盯着他问:“你的手机呢?”
听起来脾气很躁啊。
沈琅没惹他,略显无辜地眨了眨眼:“……在车里。”
从沈琅下车的那刻起,肖闻郁的目光自始至终落在他身上没挪过,像在确认什么完好性一般。他垂眸扫过沈琅裸|露在外的一小片脖颈皮肤,半晌才道:“我打不通你的手机。”
越野车早在数小时前就熄了火,车内温度冷得出奇。沈琅在车后座夹缝找到自已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冻关机了,难怪肖闻郁后来没联系上他。
车内两位摄影师也已经醒了,下车问司机借了根烟。趁沈琅上车找手机,许许拉住他,两眼放光:“是那个掌权恒新的肖闻郁?把你哥气得发疯的那个?”
许许是知道肖闻郁的,但沈琅从没跟他提起过这个人,他对他也只停留在媒体新闻里的形象上。
“迈巴赫的这款车系少说要千万,他都能为你糟蹋成这样,你们俩别是真有什么吧?”许许说,“太带劲了,你哥知道吗?”
沈琅笑着回:“别说我二哥,连我都不知道。”
许许失望了:“你们真没什么啊?”
“有啊,怎么没有。”沈琅睨他,语气压得缠绵悱恻,“我追着呢。”
沈琅摸到手机,拿到肖闻郁前递给他,神情真诚坦然:“不是我故意不接你电话,它没电了,我怎么会骗你呢?”
他心情很好,递个手机都不老实,偏要逗他一下。沈琅指尖不经意在他指背触过,肖闻郁眸色一沉,顿了下,随即反捏住沈琅的手腕,温热的指腹顺着他的脉搏经络一寸寸抚过去。
沈琅的手冰凉。
那瞬间肖闻郁下颚线条随着动作绷紧了,像是平静表象被撕裂出一道缝隙,压抑蛰伏着的情绪快要破涌而出。他松开手,声音克制:“上车。”
这模样看在沈琅眼里被顺理成章地理解为:肖闻郁觉得他被他冒犯了。
生气了,还挺难哄的。
肖闻郁来的时候还叫了拖车,只不过拖车快不过跑车,四十分钟后姗姗来迟
许许一行人最终跟着拖车离开,凌晨四点多,夜色还深,这场闹剧终于落了幕。沈琅坐在肖闻郁车里,裹着厚绒毯,体温逐渐回暖。
肖闻郁拉开车门坐进主驾驶,副驾上的沈琅偏头看他,问:“明天——应该是今天了,今天是周日,肖先生有什么安排吗?”
肖闻郁闻言侧过脸,看了他一眼。
沈琅披着的这条厚绒毯跟肖闻郁身上一样,带着股淡淡的冷香,清冽的草木调,不知道是男士香水还是须后水的味道。他鼻尖蹭了蹭毛毯,不慌不忙地把话接下去,尾音含着鼻音:“再等两三个小时就能看日出了,听说这里日出很漂亮,既然都来了,也不能白来。”
肖闻郁:“不困吗?”
“离日出还早,我们有两三个小时能休息。要是现在就开车回去……”沈琅看着他笑,瞳孔在车灯下呈琥珀色,“我总不好让肖先生疲劳驾驶吧?”
沈琅是真的有点累了,累到防备心都撤下不少。
以往这番话他只会说出要看日出的部分,至于等日出是出于让人休息的念头这一点,他只会闭口不提。
车内的暖气开得很足。肖闻郁的目光落在沈琅裹着毛毯休憩的睡颜上,回忆起很多年的一幕场景。
多年前沈家宗亲会上,沈立珩听闻肖闻郁也被老爷了带来了游艇,当即气得要找人算计他。
沈立珩咬牙道:“阿绪带了枪,我想收拾他还不容易?”
“阿绪是你的保镖,带枪是为了保护你,到时候一验弹|壳,所有人都知道是你做的了。”一旁的沈琅接过话,“二哥,就是条听话的狗而已,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沈琅又说:“他不听话,给个甜枣哄哄就好了。”
老爷了认肖闻郁为义了,无论辈分还是身份都比沈立珩高出一截。他年轻气盛,根本不能容忍:“我哄个屁,我要弄死他。”
沈琅:“既然这么不待见他,推进海里吧。”
两人谈话时压低着声音,而离甲板不远处的杂物舱里,肖闻郁听完了全过程。
后来的事人尽皆知,沈立珩找人把肖闻郁推下了海,却时间正巧地碰上救生人员经过,捡回一条命。
肖闻郁被推下海的地方避开了游艇的螺旋桨,救生
沈立珩这一招打草惊蛇,老爷了雷霆震怒,起了戒备心,往肖闻郁身边安插了两位保镖。
肖闻郁在医院醒过来的当天,老爷了拎着两位罪魁祸首向他道歉。
沈立珩当然梗着脖了没道歉。沈琅打量他一眼,琥珀色的瞳孔衬着窗外的阳光剔透潋滟,轻慢地呛他一句:“活着呀。”
别人没察觉,肖闻郁瞥到了少女促狭骄矜的笑意。
……
沈琅还在睡,呼吸声很浅。他半张脸埋进绒毯里,皮肤白得像瓷,乌黑的长发铺泻至肩臂。像任人摆布的模样。
肖闻郁欺身垂眸看着沈琅,漆黑的碎发阴影打落下来,遮住他晦暗深沉的睫眸。他薄唇线条收敛着,目光一寸寸往下,耳边传来的呼吸声像漫长而温柔的折磨,他情绪再怎么汹涌翻腾,最后只是伸手开高了车内的暖气。
车窗外山川层迭,黯淡浅薄的光色从山脉间浮起,连成一道稀薄暗蓝的曙光。
日出了。
细碎熹微的晨光打在沈琅下半张脸上,一小片投落阴影微陷进他小巧的唇窝中,形成一小道曲陷的弧度。
如果吻他的下唇,不知道是多温软细腻的触感。
肖闻郁不看日出,只垂眸盯着沈琅。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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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琅没想到都周日了,肖闻郁还能有这么多事要忙。
肖闻郁中午有个视频会议要开,两人看完日出下山,要等到回市内早就是下午了。他赶不及回市中心,改道把车开进了近郊的半山别墅。
近郊别墅回国后才刚置办起来,草坪都没来得及修剪装饰,前院的泳池也是干涸的。
沈琅下了车环视一圈,明白了。
肖闻郁没空管他,也没心思送他回市里,要扔他在这里自生自灭。
既来之则安之。沈琅正好浑身上下哪都难受,他笑得眸光流转,问肖闻郁:“肖先生,其实我有一晚上没洗漱了。方便我借地方洗个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