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御回到郡主府已是掌灯时分。
这一天从早跑到晚,把三小奴累得够呛。见苏御回来,王珣下楼呼唤,还让冯瑜一起上去,郡主有话要说。
要求带冯瑜一起上楼,这还是头一次,不知唐灵儿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每次见郡主,冯瑜都是畏畏缩缩战战兢兢。磕头行礼,礼毕起身也不敢抬头。双手规规矩矩握在身前,手里还拎着丝巾绢帕。一副聆听圣训的恭敬模样,还时刻准备着给主人擦桌抹灰。这一副可怜相,加上她的俊俏脸庞,甚是惹人怜爱。可这一切在郡主心目中,或许是完全不同的既视感受。
长安郡主端坐榻上,苏御坐在席下。郡主的书房很大,可这里没有冯瑜坐的地方,她继续低头站在那里。王珣使唤小丫鬟为苏御洗脸净手,掸香粉。一切完毕,王珣站到唐灵儿身侧。
唐灵儿面无表情,微微仰首威严顿生,道:“试婚之礼本是给公主郡主选婿准备,可如今试婚之礼泛滥,许多大户人家也多有效仿。礼部、内侍省联合发下文书,对试婚一事重新规范,已获皇后批准。并张贴皇榜,严令禁止民间试婚,违者必罚。公主郡主试婚,也不再由皇后指派。若公主郡主觉得备选对象不肖,再向皇后提请试婚请求。试婚女子由公主郡主选拔,人数控制在三人之内。若有孕者,不允许私令堕胎。试婚女子可请求内侍省庇护,直到分娩为止。子女不可弃养,归入门下算作妾出。白水郡主试婚一事已被皇后叫停,皇后遣内侍省太监去问赵绢是否需要试婚。赵绢说不试最妙。”
“哦。”
看着唐灵儿这副“俯瞰众生”的派头,苏御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皇帝手谕经秘书省誊抄,发给诸公主郡主。
王珣将唐灵儿收到的这份交到苏御手中。苏御速览,心道不妙。自己递交的建议文稿已经被礼部或皇后改过。这上面很多保障条款被剔除,反而增加了一些自己不想看到的条款。虽然照比旧礼已经改善许多,可是根本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备选驸马郡马依然没有处置试婚女子的权力。
试婚女子想寻求内侍省庇护?想一想都觉得难。如果公主郡主不想让她们去,难道她还敢去告主子不成?《大梁律》规定,家奴告主子,告成也要坐牢三年。就好像李清照告夫君后果相似。凭借皇后和礼部众官精明,这个大漏洞不可能看不出来,他们就是故意给公主郡主留出一些权力空间,处置奴才。
唐灵儿又道:“礼仪大事,皇后不敢独裁,在张贴皇榜之前,曾询皇帝圣裁。皇帝以仁治国,称此规范为大善之举。皇帝问皇后,是哪位官员最早对旧礼提出异议?皇后说,是苏异人。”
唐灵儿不说话了。
苏御感受到一股压力:“那灵儿的意思是……”
“我对皇后说,华州苏御乃是父母所选,经我观察德才兼备,无需试婚。”
“……”
“皇后已答应,由我做主随时撤销试婚。”
唐灵儿目光横移,落到冯瑜身上,威道:“现在我给你两条路。我为你打点度牒,去静慈庵里当个清闲姑子。到了那里,无需劳作,只要安守本分便可。若你不肯,我也可以给你安排个好人家嫁出去。除此之外,无有他路。”
唐灵儿端着架子,板着脸,摆出一副不可冒犯的架势,就是为了下这道命令。她不想听到拒绝的话,完全不给冯瑜任何讨价还价的机会。郡主今日说话铿锵有力,重压之下冯瑜腿软,跪到地上痛哭起来。
王绪骂道:“郡主问话,你快说来,哭个甚麽!这里哪有你哭的份儿,再哭掌嘴!”
冯瑜擦擦眼泪,磕头道:“有一事不敢欺瞒郡主。”
“说来。”
“小奴可能已……。”
苏御突然拦了一句:“冯瑜,休要胡说八道。”
“劲锋,你不要打断她。”郡主蹙眉,手指冯瑜,疾语道:“你快说来!”
冯瑜左右为难。
唐灵儿怒道:“可是已经怀上了?”
冯瑜更加为难。
苏御道:“你月事在月初,即便怀上,现在也不可能知道。”
冯瑜咬了咬嘴唇,道:“不敢欺瞒郡主,冯瑜月事20天一次,这次已迟多日。”
冯瑜不配合,苏御无奈抖手。
郡主脸色铁青,语速却缓了下来,低沉道:“冯瑜,若你觉得可能怀上,这也不难。趁胎儿未熟,有药可用。”
为了不让试婚女子产子,唐灵儿早就有准备。虽然如今皇后下令不允许强行堕胎,可大城郡主对这条禁令似乎没放在心上。仔细想想,这也是《新礼》漏洞所导致的必然结果。试婚丫鬟没机会跑到内侍省。即便被要求强行堕胎,她也不敢去告主子。
唐灵儿让王绪熬药。就在郡主的屋里熬。听着咕嘟咕嘟的煮药声,冯瑜脸色惨白。丢了魂儿似的歪着头跪在那里。前几日她还信誓旦旦说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可事到临头,她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没有这个机会。在郡主的威命之下,她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
刚才苏御想为冯瑜争取一线机会,可冯瑜不想欺骗郡主,或者说她不敢。她深深知道,这个家是唐灵儿说了算。郡主的背后是庞大的家族势力,和严苛的国礼家法。郡主坐在那里,却好像山一样高的巨大神像,而她只是神像脚下蚍蜉。郡主的一个眼神,仿佛神光普降,罩在身上让她直不起腰抬不起头胆战心惊。
嗅到药香,唐灵儿叹了口气:“冯瑜,从你进府,我时常观察,对你的表现一直都很满意。包括这件事,你对我坦诚,让我倍感欣慰。你对我忠心,我必不薄你。你把这药喝了,就算是你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将来你在外生活,但凡遇到难处,都可以来找我。必然有个照应。”
冯瑜突然紧张起来,结结巴巴道:“郡…郡主……”
“何事?”
“小奴似乎不用喝了。”
“为何?”
“来了……”
来得可真是时候。让王珣检验,确定无误,郡主大喜。命王珣将那药拿出去倒掉。
或许是唐灵儿高兴过头,一时把持不住,竟喜形于色。这在郡主脸上是很难看到的。她的情绪一直都隐藏很深,可这次实在是没藏住。
见郡主心情大好,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为冯瑜牟利,就在此时。
苏御故作怒状,愤然道:“我之所以要冒险上奏,就是因为我对这‘恶礼’深!恶!痛!绝!我一直认为,夫妻之和谐,源于信任,持于坦诚。夫,勤于劳作勇敢担当;妻,俭于持家相夫教子。鸾凤和鸣,相敬如宾,相濡以沫,夫唱妇随,这才是夫妻之礼道。”
苏御装腔作势,似乎未能瞒得过唐灵儿。
郡主阔目微微眯缝起来。
看她表情,似乎是在说:你继续装,看你还能说些啥。
早知唐灵儿这丫头不好糊弄,今日又被识破,干脆别装了,苏御笑了笑:“灵儿你看,新法有规定,试婚女子是应该留下的。试婚女子所生儿女算作妾生,也就是说,试婚女子是妾……”
“免谈。”唐灵儿拉沉脸:“除非我不能生,否则纳妾的事你不要想。”
“呃…,那你看这样行不行。还让冯瑜去东大仓当主薄。她业务熟练,倒也是一把好手。”
郡主冷声:“把她留下来,方便你不时光顾?”
“这怎说的,我又不是那种人。”
郡主乜斜。
苏御眨眨眼,手持新礼文书娓娓道:“灵儿你看,这是皇帝皇后一起立下的新规。这可是《大梁礼法》,连十八哥都维护礼法,咱哪好不遵哩?新立法案,正是风头,若触犯,岂不是顶风作案?咱才不当那出头鸟儿。咱先看看别人家如何处置。若别人家将试婚女子驱逐,那咱再驱逐。若别人家不这样做,咱也别这样。省得别人说咱家郡主不仁、不义、不贤、不惠、不慈、不……”
郡主眼神变得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