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转头来,深深凝视张本煜良久...
似乎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张本煜神情间波澜不惊,静若磐石。
狄仁杰能清晰地感受到,面前这个年轻人的坚毅决心,即便他今日不说,想来张本煜定会想方设法,用另外的途径来弄清那封信的内容。
狄仁杰长叹了一口气,道:
“相信我,即便你知道了那封信的内容...也无法替令尊翻案。”
张本煜摇头,诚恳说道:
“我从未想过替家父翻案,我只是想...多了解他一点。你和包大人曾说当年定案草率,并未查出家父动机何在。”
“故而我想知道,家父究竟为何而死?你们说他通敌,那么他为何要通敌?信中总该有写他得了什么好处吧?”
狄仁杰端起茶碗,举到唇边,久久未饮,又复放下,沉声说道:
“我只说一遍...那封信从笔迹到口吻,再到都督大印,毫无疑问皆是出自令尊手笔。铁证如山。无论令尊是为何种缘由,都逃不过叛国之罪。”
“就算是,我也想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求先生能将当年所知之事,尽数告之。”
张本煜的声音并不高,却透着坚持,他称呼狄仁杰为先生,已少了许多疏远之意,却是多了许多恳请:
“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心甘情愿。”
这句话,落在狄仁杰耳中,声音不高,却令他悚然而惊,骇然望向张本煜...
那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回二十多年前...他又看见了那个身加重镣却仍旧姿容明媚的人,神态自若,勾唇轻笑道:
“随便你们怎么判吧,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心甘情愿。”
狄仁杰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张若均的心里,一定藏着某个秘密,一个...
让他可以笑对生死的秘密!
可是,他却一直无法知道,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
二十二年过去了,也许眼前这个,拥有他血缘的年轻人,能找出这个秘密。
“好,我告诉你。”
狄仁杰终于点了点头,深颦起眉头,任自已回到苍苍莽莽的回忆中去...
——二十二年前,京城长安。
狄仁杰尚还很年轻,他在刑部任职一名书记吏。
堂上坐着谁,他已记不太清楚。
但是堂下跪着的那个人,他却记得甚是清晰!
西凉经略府都督张若均,人如其名,纵然重镣加身,囚衣褴褛,却仍是悠然均衡,安之若素。
无论堂上之人如何质问,他始终一言不发,目光淡然地应对着一切。
狄仁杰见过许多囚徒——
或急切申冤,或不屑多言,又或万念俱灰。
却从未见过...那样怡然自得的人。
整堂审判,喧闹的是他的周围,而他,却静若磐石。
到了最后,主审大人万般无奈,拍案而起,怒道:
“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样的罪行,足以让你凌迟处死!但是只要你供出幕后主使之人,尚有回旋余地!”
张若均望着主审官,微微笑道:
“此事,乃张某一人所为,随你们怎么判吧,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心甘情愿。”
问不出来,便只得严刑逼供。
拖将下去打几十棍,再拖上来,张若均下半身囚衣,已被血红染透,人却还清醒着。
他再也不看堂上之人,只是侧头望着堂外的天空,兀自出神。
他的目光柔和...
引得狄仁杰也循着他目光望去,只见两只燕了飞进飞出,口中衔着树枝,正在梁上筑巢。
张若均,再未开口吐过一字。
主审无法,只能接着再打,打完还是审不出来。
最后主审团只得放弃,把已打得体无完肤的张若均丢回了牢房。
案卷上呈高宗皇帝,朱笔过处,罪名也定了下来:
通敌叛国罪!
引西域虎狼入境抢粮,致使守疆将士,折损过半,玄武门前,腰斩示众,以平民愤!
腰斩,这等惨绝人寰的酷刑,狄仁杰本不想去看得。
但是偏偏当时的监斩官是他的顶头上司,也是他的老师。上司命他做记录,百般无奈,只得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