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之,我过去怜你年幼,阿姊独自抚养你不易,所以处处对你忍让,但这不是让你无法无天的理由。”
武媚娘一甩衣袖,身上寒意大盛:“还不速速退下!”
贺兰敏之一愣,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之色:“小姨,我……”
“退下!”
武媚娘疾言厉色。
贺兰敏之杵在当场,脸上阵青阵红,显然有些挂不住脸面。
这些年,他以皇后亲族的身份,在长安横行无忌,纵然高高在上的那些官员,见到他也要避让三分。
养成了贺兰敏之桀骜不驯的个性。
更何况他幼年失父,武顺性子又软,根本无人可以制他。
武媚娘此前也是一直在包容,直到此刻,突然翻脸,令贺兰敏之大感不忿。
明崇俨快步上来,一扯贺兰敏之衣袖,然后向武媚娘拱手道:“今天是我与敏之唐突了,还请皇后恕罪,我等先告退。”
说完,下面又踢了贺兰敏之一脚。
贺兰敏之如梦初醒,被他拉着,一步一回头的向外走。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苏大为的身上。
那目光里,流露出滔天恨意。
苏大为站在一旁,整个人都不好了。
贺兰敏之你丫有病是不是?
瞪我做甚?
又不是我和你抢太子,我特么就是出手解个围,怎么跟看仇人一样看我?
怎么说大家也有几分香火情吧?
苏大为当真是想不通,贺兰敏之为何会如此。
随着贺兰敏之和明崇俨退下,那个道士眼珠一转,落在苏大为身上。
他单手稽礼,向着苏大为道:“贫道刘处真,不知这位是?”
“在下苏大为。”
苏大为向他拱了拱手。
虽然不知这道士是什么来历,不过看他方才出手,也是有些真本事。
武媚娘以手扶额,似乎是有些头痛,又像是有些精力透支的模样。
一旁的使女忙上来搀扶住:“皇后。”
“我没事,弘儿,道长,你看看弘儿。”
刘处真走到李弘前,看了看李弘的脸色,又伸手摸了下他的脉象:“太子身体无大碍,方才只是一时受寒,待服了贫道的丹药,就无事了。”
说着,他提起腰上的红漆葫芦,轻轻晃了晃。
从葫芦里又发出那种神秘的龙吟虎啸之音。
刘处真轻轻拔开葫芦木塞,顿时满场皆闻到扑鼻异香。
武媚娘在一旁柔声道:“入冬院中太凉了,是我思虑不周,谢道长赐丹。”
道士微微一笑,轻轻一抖,从葫芦里滚出一枚拇指大小的丹药。
看着通体赤红,表面凹凸,并不太圆。
苏大为微微皱了皱眉。
方才这药在葫芦里,闻着挺香,但是倒出来后,被风一吹,居然隐隐透出一股腥臭味。
“道长,这是何丹药?”
“此乃贫道所炼药丹,可延年益寿,补五劳七伤。”
郭行真将掌心里的丹药递到李弘面前:“太子请服药。”
李弘非常乖巧的张嘴,苏大为还想多问,只见郭行真手掌一扬,那枚血丹一下子投入太子口中。
咕嘟~
太子面上微有些痛楚,旋即喉结蠕动,将丹药吞了下去。
苏大为在一旁欲言又止。
“弘儿,你感觉怎么样?”
武媚娘上来,关切的问。
李弘抚了抚胸口,向正拈须微笑的郭行真道:“道长的药真神奇,一吞下去,就觉得肚腹暖热,通体舒泰,儿臣居然微微有些出汗了。”
说着,他又试着吸了吸,欢喜的道:“胸腑也没那么痛了,多谢道长。”
郭行真轻拈长须,含笑颔首:“为太子调理身体,乃是贫道份内之事,可惜现在药材稀缺,暂时只能炼制普通的药丹,若是能凑齐贫道需要的那些物事,便是令太子身体沉疴断根,也非难事。”
“辛苦道长了。”
武媚娘拉着李弘,向郭行真微微颔首:“宫中一定会尽快收集道长炼丹所需的事物。”
“道长,在下有一言相问。”
苏大为一直在旁边看着,直到此时再也忍不住,开口道:“道长所炼丹药固然神奇,不知主药为何物?还有太子身体,究竟是何疾?”
眼前这郭行真,固然有些本事。
但是对道人所炼的丹,苏大为抱着怀疑。
难不成大唐的术士所炼丹药,能治好肺结核?
跟我闹呢。
炼丹炸了丹炉,或者铅毒把人吃死的倒是有不少。
千百年来,不知多少皇帝迷信方士和道士所炼的丹药,想求长生,最后只是死得更快。
就连太宗,在病重时,也是听信了王玄策从天竺带回的胡僧忽悠,吃胡僧所献丹药,最后龙体反受大损。
郭行真轻拈长须,转头向苏大为微微一笑。
笑容里透出几分讥讽:“这位苏郎君,不知是何身份?看你也有异人的手段,而且颇为高明,难道不知丹方乃各派秘传,怎可轻易示人?”
说话的同时,他的眼角余光扫过武媚娘和李弘面上,见他们没出言反对,心中微微冷笑。
“至于你问太子的身体,宫中医官早就看过,说是瘿痨,不过以贫道来看,大谬也。”
“愿闻其详。”
“太子身体之症,乃是胎中带来,有一股阴寒脉气,贫道的丹药最是中正平和,阳气为冲,可将太子脉中阴寒炼化,只是炼丹所需的事物颇为繁复,如今丹药还未大成,所以未竟全功。
待物事凑齐,天时地利齐备,贫道开炉炼丹,自然可令太子身体康泰,沉疴尽去。”
苏大为还没说话,李弘和武媚娘却是大喜。
李弘向道长抱拳鞠躬,声音微带哽咽道:“我自幼体弱,一直令父皇和母后担忧,若道长能医好我的身体,我也能在父皇母后身前尽孝,免去他们为我心焦。
若果能如此,弘,愿结草衔环,以报道长。”
武媚娘手抚李弘的背,眼中隐带雾气,向着郭行真道:“一切全靠道长了。”
“好说,此乃贫道与太子命定的缘法,皇后请放心。”
他居然就抚着长须,生生受了太子李弘和武媚娘礼敬。
这副大喇喇的模样,令苏大为在一旁看得呆住。
好个道士,好一张利嘴。
若是年轻个几岁,苏大为说不准会据理力争,扒一扒这道士的皮。
但是现在,他看看李弘和武媚,看看在一旁的李贤和安定思他们,还有周围如王福来等太监宫人。
心知事不可为。
这道士手段高明,所有人都对他深信不疑。
自己就算要疑,也要有证据。
苏大为心里,绝不相信炼丹药能治好太子的肺痨。
除非自己上一世历史书上说太子得的“肺结核”是错的。
真相到底如何,之后他会一一查出。
心中想着,眼里不由露出一丝杀气。
他乃是在百济战场,与百倭叛军连番血战。
跨海平了倭国九州。
又参与大唐对高句丽的灭国之战。
一战灭八万高句丽军。
毫不客气的说,现在的苏大为,早已是大唐年一代名将。
经历尸山血海,杀气之盛,如磨励光亮的宝刃。
只是这杀气,他一直刻意收着。
他的精气神,如刀鞘,将一切血气杀意,收藏其中。
这一瞬间,随着他心念一变,只是稍稍一个念头。
气质立时改变。
那道士原本背对着苏大为,正与武媚娘、李弘侃侃而谈。
突然间,若有感应。
猛一回头,双眼与苏大为的眼睛对视。
双方同时一震。
郭行真仿佛从苏大为的眼中,看到雄浑的战场,大漠,大海。
千军万马,金戈铁马。
尸山血海。
万千头颅。
而苏大为从对方眼中,看到广袤而阴冷的洞府,看到白骨累累的尸观,看到阴森可怕的青色丹炉。
看到无数骨槌为柴,被投入炉中。
经青白火焰一卷,万千怨魂惨号,灰飞烟灭。
好个妖道!
苏大为只觉头皮一炸,瞳孔猛地收缩如针。
就在此刻,郭行真面色大变,狰狞如同厉鬼。
同时手掐剑决,口里疾喝一声:“呔!”
背上的木剑剧烈抖动,唰的一声,拔鞘而出。
化作一抹青白光焰,疾射苏大为。
“保护太子和皇后!”
“小心!”
旁边的宫人和太监们,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吓得疾声大呼。
花园道旁的执金吾们听得喊声,立刻涌了过来。
但是这一切,都比不上郭行真的飞剑快。
空气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厉啸。
苏大为入宫,身上的武器自是交给宫禁,百忙中吞胸吸腹,足踩七星。
背脊龙骨,如大蟒般翻转。
身体以不可思议的灵巧,猛地一闪。
袅!
青光贴面而过,脸颊辣辣生疼。
那道剑光,笔直没入远入灌木,消失不见。
武媚娘将李弘护在身后,在此时,她身为后宫之主,母仪天下的威严,终于出现。
不再是在李治面前唯唯诺诺的女子。
不再是在众人面前温柔无害的皇后。
而是凤眸圆睁,玉靥笼霜,浑身寒气大盛,如同发怒雌虎般的武则天。
“道长!今天若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哪怕你能替弘儿治病,本宫也绝不饶你。”
治病归治病。
但在宫中妄动兵刀,此乃不赦之罪。
等同谋逆!
因为这道士背的是把木剑,又有李治和武媚特许,宫禁便没有收他这件法器。
但此时看来,法器,亦是杀人器。
也能杀人。
“皇后恕罪,贫道非想出手伤人,只是……”
道士单手稽礼,一脸诚恳的道:“方才贫道突然察觉一股妖魅之气,怕是有妖物伤人,所以出手诛之,还望皇后详察。”
“妖物?”
武媚娘如护崽的母鸡般,将惊魂未定的李弘、安定思公主和李贤等一帮孩子护在身后。
她张开双袖,如丰满的羽翼。
脸上流露出狐疑之色:“是何样的妖物?”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苏大为的脸上。
刚才郭行真的法剑,明明是向着苏大为袭去。
难道说,这妖物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