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袭上高台,凉入心魄,辜连星的心情却很好。
小孩子式的斗嘴实在可爱。
小姑娘放完狠话,立时抱膝仰头看月亮,侧脸的线条绝美,纤浓的眼睫偶尔一动,好似蝶翅一般动人心魄。
说来奇怪,世上竟有这般两面截然不同的女孩子:她若是不笑,便是清冷谪仙子,若是她笑,却是十足的可爱。
所以,不怪她有万全的自信——这样的女孩子,即便娇纵任性、横行霸道,求亲的人应该也会排到月亮上去。
他来司星台,并非偶然。
身为圣上身边最亲近的亲卫军指挥使,他全权护卫圣上的安全,今夜太皇太后千秋宴,他按例巡防的同时,正好来司星台取所谓的“六星连珠”气运图。
我朝一向不准私习天文,举国上下只有太史局顶顶高级的官员太史令才可观测天象、占卜吉凶,从前司星台那几个妄自判断天象、在两位太娘娘身边搬弄是非的碎嘴子,便被好生惩戒了一番,再不得朝廷重用。
因此,国公府的六姑娘甫一入宫,竟公然说自己痴迷“六星连珠”的星象,陛下只惩戒她在司星台观星一夜,已算网开一面。
更何况……辜连星抬起眼睫,将视线落在眼前正抱膝而坐,气鼓鼓的小姑娘身上,四年前的那一封误闯战场的家信,使得他命运骤变,活不过四十的判词令许多人瞧他的眼神,或多或少都带了几分的怜悯。
恨吗,说不上来——为国征战,负伤、牺牲种种能结果都能被他预见,一封娇纵的家书不过是催化剂罢了。
圣上却十分的痛恨,大约是因了愧疚罢,辜连星能看得出来。
他与圣上乃是两姨表亲,更是二十年的发小,彼此之间的兄弟情谊两心知。
神思回还,眼前的小姑娘似乎并不打算同他再有交集,下了石凳,跳着脚站在了那一架仰天的千里望之前。
“本帅以为姑娘仙山走一遭,或许会换骨脱胎,目下看来,是本帅错了。”他收回同她闲话的兴致,微笑同她说起六星连珠的事,“一时会有内官奉上纸笔,还请姑娘将观测结果书与纸上,本帅才好交差。”
黎星落不免懊恼。
编什么不好,偏偏编出来个六星连珠,这下好了,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真真是有苦说不出。
她对辜连星方才说她娇纵的言词极为不满,此刻听他传达了这个消息,更是对他印象降到冰点。
“天机不可泄露,你离我远点才好。”她转过脑袋,拿千里望去看天上的星星,嘴巴里嘀嘀咕咕着什么。
辜连星一笑,“本帅一时来取,姑娘自便。”他看她昂首望着天念念有词,又多问了一句,“姑娘在说什么?”
星落才不看他,冷哼一声:“星星不听话,我来凶凶它。”
一团孩子气。
辜连星的心情变得很好,挥手叫内官们奉上纸笔,这才下了高台,自去巡防不提。
有一阵冷风袭来,星落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冻成了冰,哆哆嗦嗦地看那内官将纸铺在石桌上,又奉上笔墨,恭恭敬敬地却步而去,再往那高台玉阑干旁看去,多了三五个戴刀的侍卫把守。
这是拿她当犯人看管吗?
星落眼巴巴地看着高台下,指望青团儿回来,能给她带来好消息,可惜望眼欲穿都没等来青团儿的踪影。
看来真的要写完所谓的六星连珠气运图,才能下台。
到底还是认了命,星落低下头,哆哆嗦嗦地拿起笔,啃着笔头开始绞尽脑汁。
昆明湖上正听戏,小丫头青团儿侍候在容夫人的边上,面上压不住焦急。
“夫人,奴婢听说那司星台高百尺,姑娘单薄,万一给风吹掉下去了可怎么办。”她眼里的害怕不是装的,小小声的在夫人耳边嘀嘀咕咕。
容夫人更是六神无主,她向来是个爱慌乱的性子,此时更是坐不住,手里拧着帕子就要站起身,身后侍候着的大丫头宜兰却扶住了她,温声道:“夫人,方才听太皇太后的话音儿,很是看中咱家姑娘,陛下既有心考较,何不再等等?说不得一时姑娘就被送了回来……”
容夫人哪里肯听,只急的眼眶通红,直接打断了她,“我管他有什么用意,这会子姑娘不在我身边,我心里油煎似得,好的咱不等,坏的更是不能等。”
她斩钉
截铁,向那戏台下正听戏的一桌看去,太皇太后正窝在软椅里听得惬意,而太后娘娘林氏正饮茶,似乎并不在意台上正演什么。
容夫人身为二等的郡夫人,座次本就离得迫近,此时便轻轻起身,往林太后的身前站定,只是还未待下拜,便有宫娥扶住了她。
林太后也是个豁达性子,样貌极美,加之会保养的缘故,瞧上去不过三十许人,此时见容夫人前来,这便慈声道:“哀家方才来,《点金钗》只听了个尾巴,这会正演《四郎探母》我不爱听——哀家就喜欢看花旦小生,赏心悦目的……诶,你眼圈儿怎么红了?哀家记得没点那劳什子梁山伯与祝英台啊?”
林太后拉拉杂杂一堆,这才问到点子上,容夫人温声回话:“……小女才从仙山回来,许是不懂得人情世故,冲撞了圣驾,这会子上了司星台正观星呢……您也知道,小女不过还未及笄,修道也不过数年,哪里又懂得星相了,还请娘娘能够为小女美言几句,好教小女下来……”
林太后一听倒觉得是件好事,笑着说起话来,“不是什么紧要的,叫她随意写几句吉祥话,糊弄糊弄陛下就是,你不用急,哀家这就叫人上司星台把你家姑娘领下来。”
容夫人大喜过望,见林太后吩咐了身前的资深内官去了,心里立时便卸下来一口气,林太后瞧着她着急的样子,宽慰了几句,“哀家下午时叫长公主给气着了,睡了一觉才来,倒没见着你家那小女儿——听太娘娘说,生的那叫一个仙姿玉骨,谈吐也是极为知礼。这般看来,老君山这几载的修行倒是十分的有益处。”
老君山四年修道致使容夫人母女分离,容夫人每每想起来就来气,下午时听太皇太后的意思还想叫糖墩儿再回老君山,更是忐忑不安,此刻听林太后提起来,容夫人在心里直骂娘:糖墩儿那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美貌,同老君山修行又什么关系?
好在她时刻还能记起自己还是国公府的儿媳妇,面上勉强维持了一丝尴尬的笑。
“娘娘谬赞了。”她抬起眼睫,望了望在座的诸位内外命妇并千金小姐,虚伪地赞叹了一句,“在座的世
家小姐们,个个都是起来,“只有一宗,先把这中宫立起来……”
老太太忽然挤眉弄眼起来,趁着戏台子上刚起的鼓乐喧嚣,悄摸儿地同皇帝使
眼色,“你瞧你母后身旁坐着的那一位……”
皇帝并不将眼光投射过去,只觉得无可奈何,老太太却煞有其事起来,“这几年我算是琢磨出来了,戏文里的才子佳人,都不是正儿八经认识的,要么就是欢喜冤家、要么就是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总之就没一个正儿八经的……你母后身边儿坐着的那一位,就是从前去仙山修道的你姨奶奶家的小表妹的娘亲,你们俩,一个避天子讳,去了仙山,一个承大业,河清海晏,怎么看都是天生一对,再者说了,你那小表妹,那气度、那身条儿,活脱脱谪仙子下凡,不食人间烟火,一丝儿世俗气都无……”
皇帝眉头蹙起来。
不食人间烟火?一丝儿世俗气都无?
就那个蹲在墙根儿下,想着法儿要嫁人、叫哥哥们揍自家相公的小丫头,不食人间烟火?
他嗤之以鼻,向着自家祖母认真道,“祖母眼神实在不济,可知知人知面不知心?”
林太后却也撇开容夫人,走到自家婆母的跟前儿坐下,晓以大义,“皇儿啊,现如今天下太平的,仗也没得打,除了上朝看奏折,你还有什么事儿?倒不如由着你祖母和哀家做主,立一位贤良的皇后,生几个娃娃出来玩儿……”
回回都是车轱辘话,皇帝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同她二人再聊下去了,正待以政事为由告辞,却见母后身边的内官捧了一副画进来,恭谨地呈上来给太皇太后与林太后看。
“这是国公府六姑娘夜观星象,有感而发。”
那一副上好的宣纸上,画了一副下笔十分拙劣的画,甚至因为用笔太过用力,纸张都洇透了。
六个大墨点子,在纸上用一根长棍子穿成串儿,虽没什么颜色点缀,但任谁都能看出来是一串冰糖葫芦。
再看那下方歪歪扭扭的一行字,皇帝勉力辨认,才认出来。
“六星会聚,王霸之气;万代千秋,与天同寿!”
什么狗屁不通的?皇帝觉得这几个字简直侮辱自己的文化水平,正待发作,却见身边自家祖母一把接过来,双眼冒着惊喜。
“今儿是哀家的千秋节,竟有六星连珠这等千载难逢
的星相?这画好看,字也好看!真真是个有才情的孩子!”
下方的众命妇立时会意,容夫人更是混在其中暗暗带节奏,昆明湖上带着节奏感的声音响起:万代千秋,与天同寿!万代千秋,与天同寿!
皇帝扶额。
疯了疯了,都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