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京协议达成一致后,外面杨嬷嬷的声音适时想起,“大公子,少夫人,天色已晚,少夫人该泡药浴了。”
为着身上那点缠.绵不去的病根儿,叶寒露近些日子早已喝够了苦药汁子,因为胃口大减,入口的苦药就换成了药浴,每日里需泡足半个时辰才好。
得了应允之后,杨嬷嬷招呼着侍女们将浴桶热水和药浴包送入房间,对上魏玄视线,出声解释了两句,“近些日子因为赶路不方便,少夫人已经好几天没泡药浴了,如今有了条件,这汤药得赶紧泡起来,早日去了病根儿,身体才能好。”
“既如此,那你们好好照顾少夫人。”魏玄说完,视线扫过房中前来服侍的仆妇们,直看得所有人忍不住下意识的垂头弯腰更恭敬了些,这才出门去了。
紫苏偷偷抬头看了一眼自家姑爷离开的背影,好容易才压下从脚底窜起来钻透全身的寒意,几年不见,她觉得大公子似乎变得更可怕了。
再看神色淡淡坐在那里的姑娘,心中同当年一样犯起了嘀咕,明明大公子这么可怕,为什么自家姑娘就从来没有感觉呢?
水汽渺渺的卧房里,药材的苦涩味道氤氲飘荡,叶寒露靠在浴桶上,半闭着眼睛养神。
“姑娘,白嬷嬷传信说您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好了,”紫苏梳理着自家姑娘黑滑的长发,和人低声耳语,“她说,您要是改主意的话,她就立刻启程北上。”
叶寒露睁开眼,摇了摇头,“暂时不用,让嬷嬷在那边继续等我的消息。”
“那京里,咱们还去吗?”身为心腹,紫苏大约知道那么一点儿自家姑娘的心思,但既不敢深究也不敢妄自揣测,从小被白嬷嬷和自家姑娘调.教久了,她早已清楚如何做好一个贴身心腹侍女。
“去,为什么不去呢?”叶寒露笑着,复又闭上了眼。
紫苏从那点儿笑意里窥到了一些刺得心有些发疼的东西,忍不住别开了眼。
她什么也不奢求,就希望自家姑娘好好的,无论姑娘是未嫁还是已为人妇,抑或者和离后回去故乡。
***
房中药浴热气袅袅时,杨嬷嬷正在驿站一
角避了人的开阔之处同魏玄说话。
“大公子,临行之前,老爷和夫人交代了我,让我同您说,若是避不过去的话,您也可以斟酌着将内情告知少夫人。”
此时杨嬷嬷脸上不见身在自家少夫人身边时的贴心慈爱,满脸的皱纹里全都酝酿着无边的苦涩与愧疚,“这三年来,少夫人在林州待的并不开心,就算老爷老夫人待她再好,但也只能是以公婆的身份。”
“少夫人在魏家,始终先是您的妻子,是咱们府里的少夫人,再是其他,只要您一日不回来,一日不见她,就算老夫人御下再严,不准府里之人说三道四,这外面的风言风语也不会停。”
“老夫人不能永远都把人困在府里,就算少夫人愿意,但只要您一日还在尽心为陛下办事,这里里外外的风.波就不会放过她。”
“所以,既然少夫人如今已经决意入京,就京中如今的情况,您也是时候拿个主意了,”杨嬷嬷道,“老爷和夫人的意思是,无论您做什么决定,他们都支持,前提是,要护着她。”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魏玄站在风口,夹杂着冰雪的寒风直扑面颊,今年的冬日真的是比往年要冷上许多,他站在那里,犹如沉默的山岳,巍峨不动却分外压抑深沉。
在杨嬷嬷心中忍不住开始升起浓重的担忧之情时,魏玄开口了,他声音和这漫天的冰天雪地一样的冷,“父亲母亲的意思,我知道了,其他的,我自有考量。”
“那就好,那就好,”杨嬷嬷下意识松了口气,“凡事大公子心里有数就好。”
“那我就先回去照顾少夫人了,大公子也早些歇息。”
完成了老爷夫人的交代之后,杨嬷嬷如释重负,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到温暖的房间,今年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冷得她身子骨都有些受不住,如若不是担忧挂念少夫人,她这把老骨头本该是早就在府里颐养天年的。
她缩着手脚快步往回走,走到拐角处,忍不住回头看了下依旧站在风雪中的魏玄。
魏家的长子嫡孙,他们长房的大公子,虽然还年轻,但双肩已然能肩负起家族的重担,
只是这俊逸超凡的大公子,如今早已成为坊间传闻中双手沾满血腥的可怖鹰犬与刽子手。
想起从前大公子的光风霁月,杨嬷嬷心中叹了口气,当年成亲前的大公子是何等意气骄扬啊,只是谁能想到,最终会是这样一桩姻缘呢?
但愿,杀伐决断的大公子,早已经挥剑斩情丝了吧。
***
杨嬷嬷回房时,叶寒露正半躺在榻上翻书,许是之前情绪波动过大,她这会儿并无困意,难得有闲心翻翻带来的杂书。
“大公子呢?”看到杨嬷嬷回来,叶寒露抬头问了一句。
杨嬷嬷笑容微顿,但很快恢复如常,“大公子还有公事在身,今晚许是回不来了,少夫人不必熬夜等人,困了就睡吧,自个儿的身体要紧。”
叶寒露看着眼前为自家主人善后的忠仆,忍不住笑了一声,这笑声低且短,却充满了看破一切的意味,杨嬷嬷低头笼着手,突然有些不敢迎上眼前之人的视线。
“好,我知道了。”叶寒露低头翻了一页书,“既然如此,那我看几页书再睡。”
杨嬷嬷去理了一遍铺得柔软温暖的床铺,确定各处没什么遗漏后才道,“油灯暗,天也冷,少夫人别看太久,以免熬坏了眼睛,今晚让紫苏在房里陪着守夜,我和白苏、木樨都在隔壁,有事您叫我。”
“嬷嬷累了一天了,也早些歇息去吧。”
等杨嬷嬷离开后,叶寒露看向身边皱着眉头的紫苏,笑着问她,“紫苏,你说,杨嬷嬷的话,是真是假?”
紫苏没回答,只是满眼心疼的看着自家姑娘。
叶寒露想要的也不是自家侍女的答案,她合上书往床边走去,笑着低声叹了一句,“时至今日,是真是假又有什么意义呢?”
***
北风呼啸不停,二楼的房间里灯光暗下,魏玄站在风雪中,视线凝在那紧闭的窗户上许久,直到再窥不见半点动静,他才踏着满地吱呀雪声回了一楼的住处。
“大人,标下已经查明秦大几人的行踪,同之前南面收到的情报无误,是抓是杀,请您示下。”
魏玄一进门,就有下属前来回禀公务,他坐在
桌前,倒了杯热茶捧在手里慢慢饮尽,风雪中冻得僵硬的身体才慢慢回暖,有了点儿热乎气。
“让盯梢的探子把人控制起来,拿到红花案的详细口供和他们勾结赵家为虎作伥的证据,至于人犯,找个隐蔽的地方就地处决。”
下属严三犹豫了下,还是多说了一句,“可是大人,若是没有人证,御前奏对恐怕……”
“诏狱里不是还关着些赵丞相的卒子吗?我相信,这些人会很乐意为扳倒赵相出一份力的。”
过分平静的声音在这样的寒冬里让那人打了个颤,想起诏狱里那些早已被酷刑炮制成惊弓之鸟的犯人们,严三有些懊恼的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还是大人英明,属下还是太愚笨了。”
他们东鳞卫是什么人?是帝王的臂膀与鹰犬,是只向皇帝负责的亲卫军,不是负责审案查案还人清白的刑部与大理寺,他们只需要向帝王呈奏他想要的结果即可。
如今,朝中局势暗流汹涌,帝王与大将军之间早已分崩离析。
宣帝虽然登基之初无奈做了徐大将军的傀儡,但这位出身偏远宗室饱受磨难又深知民间疾苦的藩王,显然是一位有抱负也有城府的皇帝,即便他处处待徐大将军宽容敬重,不擅权不用权,但到底逐渐在朝堂中占据了一席之地,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班底与话语权。
所以,即便徐大将军知道这些只是帝王的伪装,但在宣帝开始亲政后,属于徐家人的政治权力依旧在逐渐削减,若非多年来徐家一脉在朝廷中已经盘根错节势力强大,身边盟友无数,只怕帝京的天早就变了颜色。
但即便如此,帝王亲军十二卫的重振与东鳞卫鹰犬的横空出世,不啻于一道雪亮刀锋划破深沉夜幕,属于徐家的羽翼与盟友早已凋零不少。
虽然树大根深,但到底亦有伤筋动骨之痛。
现如今,徐家筹谋着新立太子之事,陛下的意思是要诏封已故原配凌皇后所生的嫡长子陆钊为太子,但却被众臣以其乃陛下为藩王时所生不合祖宗礼法为由驳回,在朝堂中争执不休。
徐家意图让无所出的徐皇后将后宫中低位嫔妃所出的小皇子拢到膝
下抚养,以其为筹码扶持小皇子登位,赵丞相作为徐党中坚,在此次立太子之争中旗帜鲜明的驳了陛下的旨意,为此,东鳞卫翻出了十年前的悬案红花案,花费了大力气来整治赵家。
其实,身为下属,严三并不十分能明白自家大人办差时那些虚虚实实的布局,但不妨碍他清楚的知道一件事,那就是,魏玄魏大人既有深远心计又有雷霆手段,一旦出手,御座上那位陛下总能得到他最想要的结果。
也就是如今徐家军权在手,削弱的还不够,否则,一个谋反的罪名砸下来,徐氏全族被诛也只是时间问题。
解决完公务后,严三才想起一件差点被忘到脑后的重要事,“对了,大人,出发前宋大夫提醒过,您的伤该重新包扎了。”
“您有伤在身还连日彻夜赶路,也就是如今天气冷,若是夏天,伤口该出大问题了,”严三啰嗦了两句,见自家上官面色不佳,赶忙出门去了,“您先歇会儿,我去厨房给您寻些热水去。”
严三边说边脚下溜得飞快,等出了院子,才想起驿站楼上住着他们家大人的家眷,他看着漆黑一片的二楼,心里忍不住犯嘀咕,夫人就在楼上,大人居然不去的吗?
明明得了对方入京的消息就扛着伤顶风冒雪的连夜赶路来接人,怎么到了之后这么冷淡?再想想之前大人站在雪地里的孤寂模样,他觉得,自己这多余的好奇心,是时候舍弃了。
大人可比他聪明得多,何须他一个小小下属来操心?
***
没了聒噪的声音,房间里静得宛如冰窖,魏玄靠坐在圈椅上,视线落在昏暗的屋顶。
她就住在他楼上,比这三年来任何一次都要近。
若非足够冷静克制,他恐怕早已失态,毕竟,过去的三年里,他离她最近的时候,也依旧隔着魏家高高的围墙与重重幢幢的房屋。
能见到她,很好,但也许,这也是最坏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