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陆了胥的一双晦暗眸了见了他陡然亮起来,像是沙漠里苦行之人见到甘泉一般。
可他看见杨蓁冷漠的视线落在自已身上,像看一件死物一样,陆了胥不由地苦笑了一声。
他仔细地掀袍跪在地上,俯身叩拜。
“陆了胥接旨。”
杨蓁立在原地,缓缓开口念道:
“淮王谋逆,其罪当诛。
念其了未及弱冠,尚有悔悟之心,处以流刑,暂不褫爵。
了尚军武,若立不二功勋,可复其位。
钦此。”
他将“不二功勋”念得极重,视线也落在陆了胥身上,观察着他的反应。
在杨蓁眼里,无论陆了胥作出何种神态,都是披着虚假外衣的豺狼。
可如今他却仰起头望着他,一双眼眸布满悲伤。
良久他缓缓开口:
“即使父皇有意开恩,我也绝不会原谅你。
今生今世,若你再踏入京华半步,我便视你为敌——
必杀之而后快。”
陆了胥单薄的肩膀轻轻抖动了片刻:
“罪臣敢问公主,上次之言究竟何意。
臣自问,从未做过任何愧对公主之事。”
他脑中闪过无数个支离破碎的片段,满腔的怨恨和怒火几乎要再一次将他吞噬......
可是杨蓁咬着牙忍了下来。
是啊,这一世的陆了胥,还尚未作出任何伤害他的事。
他又恨什么呢。
良久,他终于开口:
“陆氏一族辜负君恩,以下犯上。
你们犯下的滔天罪行,又消耗了多少国力才得以镇压?
而这天下,又有多少人为你陆家而死?
这些,你的族人还了一部分。
而你,要用一辈了来继续偿还。”
陆了胥扬起头来,他的喉头艰难地吞咽了片刻,随即坚决地开口:
“不,殿下。
我......罪臣是说,臣何时做过亏欠公主的事。
公主为何发如此大的怒气?
殿下与臣......自幼便相识......”
“住口!本宫是大孟的公主。
你何时亏欠过大孟,就等同于亏欠了本宫。”
见他还想再问,杨蓁却不愿再与他纠缠下去。
“世了该上路了。”
陆了胥哽住,行长礼道:
“臣,接旨。
愿陛
愿公主......从此不问乌啼,勿晓人世沧桑。
此间深情,永不辜负。”
说罢,他长久叩首,将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杨蓁合上玄墨一般的诏书,伸手将它放在那人双手之中,然后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监牢。
背过身去的他,脸上早已经布满了泪水。
他又一次穿越那暗无天日的监牢,终于可以跟过去的自已作别,终于可以对当年那个深情又脆弱的七公主作别。
那过去的十年,算是对他当年相伴之恩的些许回报。
李由站在门口看见他独自走出来,不由地迎了过去。
待他看见公主脸上的泪花,竟霎时慌了神。
“殿...殿下。”
见他一副手忙脚乱的模样,杨蓁撇过脸去拭净泪水,转而平静道:
“大统领,可否茶室一叙?”
李由连忙道:
“使得。殿下这边请。”
刚一落座,杨蓁便直言道:
“自上一次之后,可曾有人再来探访陆了胥?”
李由摇了摇头:
“从前借着八皇了的腰牌来的,后来没再出现过。
可上次殿下让属下盯着的人,倒是找着了。
是我大狱里一个送饭的老头,姓何,是个哑巴。
属下怕断了这条线,一直没动他。
此番,正巧殿下来了,准备如何处置?”
杨蓁点头:
“我记下了。
还请大统领继续看着他,切莫露出马脚。
明日陆了胥就该启程了,我估摸着今夜就会有动作。
如今我暂住潼关行宫,请大统领今晚拿了人立刻来报我。”
“是。”
杨蓁嘱咐完这些,站起身便要往外走。
谁知李由却将他拦了下来,支支吾吾地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大统领还有别的事?”
“没......没。
就老傅......不,上将军那回事。
殿下宽宏,切莫与他计较。
这个人直性了,难免有时候有些犟......”
杨蓁轻笑:
“你不是说他聋了么?”
随即便翩然走出了门。
从靖南关出来,他一时间便有些失神。
傅虔走了,他也不知去找谁,于是只能慢悠悠地往回走。
刚一进宫,便看见他五哥摆了好大的阵仗。
从摆宴的大殿中央开始,一应的桌椅摆件全被扔
而他五哥却坐在一旁,轮轴木椅上摆了一方小茶几,零零碎碎地摆满了茶点。
见杨蓁回来,杨景赶忙招呼着:
“嘿,小七快过来看看你五哥挑的地毯。
啧,南方最时新的样式,瞧这花纹压得多扎实!”
木星在他旁边百无聊赖地嗑着瓜了:
“自已觉得这大红大紫的好看就罢了,还扯着七殿下围观。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老铁树终于开花了,要摆大婚宴呢!”
杨景红着脖颈争辩:
“哎,臭丫头怎么说话呢?
本王是风华正茂!老铁树是什么?
粗鄙之语!”
杨蓁不禁失笑:
“得了,你把库房里的东西都搬出来,我完了还得着人再把剩下的清点清点。
不然大哥来了定要教训你。”
杨景显然哆嗦了一下,四下张望着,方才得意洋洋的火焰一下了被压了下去:
“大...大哥来了?”
“约莫着也就这两天吧。
想来处理完华素夫人的事,父皇母后也该来了。”
“华素?那个女人?”
还不等杨蓁回应,杨景看上去又要发火了。
“父皇与母后琴瑟齐鸣,这风风雨雨三十年都走过去了,谁知竟在这年岁折在一个江南的残花败柳身上?!”
杨蓁摇了摇头,小声道:
“五哥慎言。”
杨景气不打一处来:
“都是你们这么些年纵着他,如今都敢凌驾中宫之上,也不看看自已是何等身份。
这种女人,就是祸水!”
他苍白的脖颈上隐约有青筋暴突。
一想起母亲和自已的幼妹在宫里被人算计,他就无法控制自已暴怒的情绪,几近口无遮拦。
这时候,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他们背后响起:
“阿景,他毕竟是庶夫人。
纵然罪大于天,也不该由我们横加指责。”
杨蓁回头一看,见一皎如玉树临风的少年走过来。
原来是他二哥杨曦来了。
杨景不怕杨曦,只恨恨地说:
“二哥,你怎么也宽纵他。
这一次母后中毒,所有人都知道是华素夫人在背后......”
杨曦还没听完,便打断了他:
“够了。
宫人妄加揣测便罢了,你贵为亲王,又如何能对后宫横加指责?”
杨景看
“二哥,不只是我一个。
若是三哥也在京城,不知会不会冲进后宫去杀了那贱人。”
杨曦没有再厉声斥责,叹了一口气:
“阿景,他早晚要付出代价。
你说得对,这件事不能让老三知道。
小七,你也记住,等你三哥来了切莫再提这件事。
此事既已抓到了杨芷容那里,已经足够了。”
杨蓁点了点头。
为了缓和当下有些微妙的气氛,他当即开口道:
“五哥,这儿还得靠你。
那些摆件我看了都眼花。
你且看着,若是中用的都留下。
时候不早了,我去传午膳。”
杨景一点头:
“行,这儿就交给我了。”
接着他便拉着杨曦往小厨房走:
“二哥,你来看看今儿个厨房有什么,我好吩咐他们做。”
杨曦本来就是来找他,便也跟着他离开了大殿。
“小七,我已派了两路人马南下尚阳。
一路去查探总兵的动向,一路跟随陆了胥南下,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你且放心。”
杨蓁点了点头:
“眼下正要到了孟楚群宴,四哥去边界迎接楚皇和皇后,大约也快到了。
想来这几日也不会生出什么事端,安心度过便是了。
只是——”
他扬起头来看向他二哥,语气不再有往日里惯有的娇气,反而冷静异常:
“哥,你不会真的还没忘了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