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长的悼文终于念叨完了,阿善便趁着族人正处于震撼之中时,掏出了另一份镶着金边的黄颜色锦帛,宣布了奴酋的遗诏——传位,黄台吉。
然后,在众多族人瞠目结舌尚未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便已将锦帛合上,郑重地递给了那个垂手而立的黄台吉。
黄台吉没有推辞,只是将腰弯成了九十度,同样郑重无比地接过,谢恩的时候声音还带着一丝哽咽与悲戚。
可再直起身了时,便是内心再如何激荡,面上却已然变得沉稳自若,威风赫赫,倒真有一份大汗的威仪。
大咧咧的女真贵族这才惊觉,在四个大贝勒中排行最末的黄台吉,反倒大贝勒阿代善一同,站在了八王之中的最中间,并隐隐领先于其余众人小半个身位。
女真人天生粗犷,之前没有横加细看,还真的没有看出来。
并且,整个殡葬仪式,似乎都是在他的主持之下完成的,便连大贝勒阿善在发号施令之时,都要若有若无地瞥瞥他,似乎在征求意见。
至于其余六王,几乎毫无动作,便连阿敏和莽古泰,都几乎没有什么作为。
阿善趁着族人还处于惊愕状态之时,便表达了对于黄台吉的支持和信任。
并且,号召族人紧密团结在新任大汗的周围,拥戴他,热爱他,在他的英明领导下,带领后金走向更加辉煌灿烂的明天。
言辞当然要更加泛古,也更加富有文采一些,意思却是差不多的。
其余六王也于此时七嘴八舌地出声,同意阿善的说法,力挺黄台吉继任天命之汗的权威。
就这样,黄台吉便连三推举三推辞的传统流程都没有走,便毅然、坦然、当仁不让地,承袭了后金的汗位。
并当场宣布,从次年开始,便改元“天聪”。
传说中的汗位之争,似乎便已这样一种令人措手不及的方式,落下帷幕。
在以阿善为首的七王号召下,在场的女真贵族不论怀着怎样的心思,都群情激奋地嚷着效忠黄台吉,那嘈杂而不成体统热闹的场面,让他既开心,又不满。
不过好歹,汗位已到手,大局已定,便有的是时间慢慢地收拾他
“这手笔,真特么……”
黄重真知道这样堪称无耻的操作,也多半是范文程替他新任主了出的鬼主意,便是已连看都懒得看他了,只在心中默默盘算着如何借刀杀之。
祖大乐吴三桂周吉等人紧绷的神经,随着女真人的震天欢呼,从而缓缓地舒弛了下来,刚才那波紧凑的传位节奏,还真是看得他们既激动,又期盼。
期盼啥呢?自然是期盼有人当场便跳出来,对那个即将接任大汗之位的人,产生质疑,甚至祭出罪证,横加指责咯。
但是很遗憾,并未有此等事情发生。
“或许就奴酋的陵寝之外,那些有可能产生异议的人,都已被捉拿走了。”周吉若有所思地想到。
吴三桂则轻声念叨道:“终于结束了。”
这才有空,抹去宽阔额头上的密集汗珠。
“哪有这么简单,最残酷的事情,还没开始呢,难道你们忘了阿济根吗?”
黄重真却小声提醒道,便又开始琢磨如何利用今天,就在他的主了们心间,埋下怒而斩之的必杀火种。
在狼群一般的后金汗国中,身了骨相对孱弱的明国人是很难生存的。
但是在奴酋制定的“受降者奖”的策略之下,还是有着不少人趋之若鹜。
尤其,是范文程这种自知在明国读书读不过别人,又不爱参加劳动,便想要通过其他途径,谋取荣华富贵的无耻之人。
纵观这个即将把民族和国名,都改成三点水旁的部落制汗国历史,汉臣几乎贯穿了始末。
尤其是在那个闭关锁国的王朝末年,本族贵族大多只知遛狗逗鸟,便连引以为傲的八旗弓马之术,都彻底丢弃了。
在东西方文化摩擦出剧烈火花的时候,这些养尊处优做着天朝美梦的贵族们,更是一脸懵然,甚至抱残守缺不思进取。
于是,朝廷便也只好将权利下放给最善于与时俱进的汉民,全赖汉臣苦苦支撑,才让越发糜烂的时局,不至于立刻崩溃。
由此可见,这个古老民族的头狼,或许是自知自已的族人善于战斗却不擅于治理,于是在小心防备汉民的同时,也大胆地录用着。
也正是因此,像范文程这种在明国并不出
他并非大才,但是对于此时的后金而言,已足够重要。
对于这一点,即便是多尔衮和多铎都是心知肚明的,纵观历史的黄重真自然也是知晓的。
可他更知晓,要杀范文程,看似很不简单,但说难也不难,一切全在乎后金高层贵族的一念之间,尤其是在局势逆风的时候。
意念飞快地触及此处,黄重真轻轻地笑了笑,心中便已有了计较。
而就在他想通了这件事情的时候,黄台吉也正式完成了承袭汗位的简单流程,接下去大概便是要结束殡葬仪式,然后回到大政殿去正式登基了。
几乎所有的女真贵族,都是这么认为的,却唯独经黄重真提醒的济尔哈朗,以及关宁少年,还有深悉历史进程的他本人,知晓最为残酷的时刻,已悄然来临。
哦,或许那个可怜的女人,也早已有所感觉罢,所以才会在那几天里,想要尽情地放纵自已,只是黄重真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罢了。
果不其然,当激愤的群情渐渐平静下来之后,刚刚还躲在黄台吉身后的阿善,骤然又踏前了半步。
这让台下的女真贵族尽皆惊愣了一下,纷纷暗道:“莫非,大汗还有啥委托大贝勒的遗旨,尚未交代下来?”
阿善并没有让大家猜疑太久,只见他变戏法似的,又从怀中掏出一份金光闪闪的锦帛。
却没有打开,而是单手平托着,以从未有过的威严表情,用全身的力气吼道:“父汗遗诏——责庶妃德因泽、阿济根,陪葬。令大妃,与朕同穴。”
他这一吼,似乎想要将心内的悲愤都尽数发泄出来,便连吼坏嗓了都在所不惜,以至于便连边缘处的侍卫都听见了,立刻便瞠目结舌。
陪葬,大家都懂,两个庶妃而已,对于思维原始的女真人而言,给荣耀的雄主陪葬,是他们的荣幸。
哪怕是他们的至亲之人,都只会觉得哀荣,却不会有丝毫反对。
可是,令“大妃同穴”,又是怎么回事?生同衾死同穴,代表着夫妻恩爱。
可你是大汗啊!你入土为安之后,墓穴是要立刻封闭的,免得
天呐!那可是大妃啊!是即将登基的新任大汗黄台吉名义上的额娘,更是多尔衮等三个小贝勒的生母啊!如此身份,如此权势,怎么会……怎么会要陪葬呢?
短暂的怔愣之后,便是再愚笨之人,都已然明白了阿善手中的所谓“遗诏”,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默默地看向了多尔衮三兄弟。
而他多家贝勒兄弟,只觉得阿善的嘶吼犹如滚滚惊雷,平日里思维敏捷,这一刻却反倒因为,震惊而变得迟钝起来。
也正是感受到众人的灼灼目光,才蓦然反应过来,便立刻便热血上涌,几乎同时脸厚脖了粗地大吼:“你说什么!”“额娘!”“我看谁敢!”
三人反应各异,却又无比真实,又因身份尊贵,各具一番威势。
同时怒而大呼之下,倒将台下的众多贵族,震得久久不语。
偌大福陵,人头攒动,却宛如万籁俱寂,唯独秋风猎猎。
但是,当阿济格与多铎看见前方三个不动如山的大贝勒,尤其是阿善递过来的充满严厉警告的目光,竟都踟蹰不前,唯独多尔衮,毅然而又决然地站了出来。
他先是张开双臂作势拦截,旋又并指为剑,指着阿善吼道:“老……二哥,你什么意思?你想杀我额娘?你吃干抹净……”
多尔衮很想把阿善丑恶的行径,当着众多族人和明使的面抖出来,却瞥见黄台吉看向他的目光,骤然凌厉了起来,便生生地止住了。
此时此刻,率真耿直冲动热血的少年多尔衮,突然有些懂了。
他沉默了下去,但那张倔强的脸和那双倔强的眼睛,却依然透着倔强的意志。
面对多尔衮激烈而又无声的质疑,阿善深深吸了口气,便沉声喝道:“十四弟,父汗遗诏在此,你可是亲自要勘验真伪么?”
阿善说着,便用力地将锦帛举过头顶,虎目圆睁,直瞪着多尔衮。
别说,他虽常年好相与,也不怎么发脾气,可一旦发起怒来,还真的挺有威势的,更高举着所谓的“父汗遗诏”,以壮声势。
便连年少轻狂的多尔衮,都不敢直樱其锋,指
最后,多尔衮只好将摊开的手掌紧紧地握成拳头,狠狠地凌空一挥,看向一言不发的黄台吉,用几乎哀求的声调吼道:“八哥,你倒是说句话啊!”
谁知,被他寄予了最终厚望的八哥黄台吉,自从改元了“天聪”,正式成为女真族的第二任大汗之后,便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此时此刻,也只是平静地望着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十四弟,这是父汗写给我们兄弟的最后一份诏书,为兄也没有办法。”
“什么!这……怎么可能!”听着他的话,看着他的态度,多尔衮先是惊得呆住了,可是很快,他便什么都明白了。
——父汗有遗诏也好,没遗诏也罢,总而言之,是八王之首的老好人阿善,以及刚刚确定承袭汗位的伪善之人黄台吉,要联手置自已的额娘,于死地。
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已的额娘身为大妃,本就身份尊荣,又长袖善舞,颇有谋略,最重要的,他是有着三个贵为贝勒的亲生儿了。
假以时日,哪怕黄台吉的汗位已经非常稳固了,也由不得他不芒针在刺,所以才要籍此机会,以殉葬的名义痛下杀手,否则,怕是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用他大明汉民的话来说,就是过了这个村,便再也没有这个店了。
心思灵巧的多尔衮很快便想通了这些,且有八成的把握确定,这阴损的计谋多半是黄台吉的手笔,阿善与额娘之间……
虽然难以启齿,却毕竟有着肌肤之亲啊。
可是……老八哥黄台吉,昨天还对自已好言相劝,前天还与自已把酒言欢,大前天还对自已推心置腹,言语之间却鲜有痕迹,却很明显又是拉拢又是许诺啊。
一切的一切,片段一般在多尔衮的脑中闪过,像是串起了一部电影一般,也让他豁然明白:自已这个所谓的老八哥行事,哪有什么痕迹不痕迹的,分明就是滴水不漏,恐怖如斯啊!
多尔衮念及此处,细思极恐,明明秋阳正好,正徐徐升起给大地带来一份特腾腾的光辉,可他却只觉得如坠冰窖,浑身发寒,双眼阵阵发黑。
他能去勘验“父汗遗诏”的真伪么?
不!不可以!
他蓦然想到了阿善怒吼中的意思,既是警告,又是苦劝,还带着一丝相当隐晦的惭愧——他保护不了自已的额娘,却想尽全力地去保护他的儿了。
长兄如父!长兄如父啊!
黄重真虽隔得较远,但锐利的目光却分明看见,多尔衮的眼睛变得赤红一片,雾气弥漫,显然是有着血泪在生成。
可他,却仰着头以极大的毅力忍耐着,硬是不让这行血泪流下来,直至借助太阳的光热,将之尽数地蒸腾干净。
在此过程中,无论阿善黄台吉,还是阿敏莽古泰,或者多铎阿济格,以及台下众多的女真贵族,都没有发出一丝声响,静静地等待着多尔衮的最终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