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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魍魉乡(九)(1 / 1)

山中无日月,直到逆徒寄来的功课里掉出一张红彤彤的“福”字,支修才反应过来,太明二十八年就要翻篇了?。

那一大卷功课里,正经东西都不用看,什么一板一眼的法?阵、工整的手抄铭文,准都是奚悦代写的。奚平那小?子腚下有钉子,要让他老老实实地坐一个时辰,得先打折他的狗腿。

支修大致翻了?翻,忽然觉得里面夹了?东西,抽出来一看,在一张纸卡上邂逅了?只暴跳如雷的因果兽。

因果兽被困在纸卡上,已经气成?了?膨胀的毛团,呲着一双三角的小?獠牙,正在无声咆哮,不料头上废纸一揭,它见到了?支修。小?兽瞬间老实了?,大眼睛里的凶性?荡然无存,它乖巧地摇了?摇尾巴,坐了?下来。

支修不用伸手摸就知道纸卡上画了?隐形的法?阵,那法?阵奇特?得很,并不是任何一个制式的,它居然是个自创的东西。

法?阵不是不能自创,只是每个经典法?阵自诞生伊始,都是经过无数高手修正,才得以流传后世的,要精、简、妙,才会将灵石节省到极致。自己瞎改动,运气好倒也不一定会炸,但一定费钱。

奚平那冗余的灵线看得支修头疼,心说要想?催动这玩意,怕不得耗一颗白灵?

“爬都爬不稳他就想?跑了?,纯粹是糟蹋东西,该打……”支修叹了?口气,问因果兽道,“他让你给我演示什么?”

因果兽示意他把纸卡放在雪地上,果然从嘴里吐出一颗白灵,看得支修眼皮直跳。

纸卡上的法?阵慢半拍才被激活,跑了?一半又卡住不动了?。因果兽和支修面面相觑片刻,好像也十分无奈,它又跑到法?阵中间,放了?颗蓝玉。

支修:“……”

居然还低估了?这玩意的败家程度。

这次,法?阵终于活了?,让人眼花缭乱的灵线缠在了?一起,纸卡上突然喷起一串细碎的火光。

禁锢消失,因果兽立刻撒开爪蹿到了?另一张纸上,随后只听“咻”一声轻响,一团灼眼的火球流星似的与漫天大雪逆行,撞碎了?阴霾

的天,在半空炸出一朵金灿灿的烟花——是条歪歪扭扭的锦鲤图。

紧接着,法?阵上又飞出了?不知名的花团、脸上只有眼睛的因果兽、照庭剑、把支修拳头看硬了?的飞琼峰主半身像……烟花流光溢彩地泼在皑皑白雪上,轰轰烈烈地,在飞琼峰上空现?了?足有半炷香的眼。

最?后以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收尾:给师尊拜年!

支修伸手捂住额头,就听“轰”一声,北坡又崩了?一角。

过往修士听见动静,无不驻足围观,因果兽无地自容,将脸埋在了?前爪里,哭了?。

“唉,别哭啦,好好的北坡让那猢狲震塌两次了?,我还没哭呢。”支峰主摩挲着因果兽藏身的纸,温声安慰道,“我这就给他包红包去,里面装一顿臭揍压岁。”

圣兽受不了?这个委屈,顺着支修袖子上的祥纹爬进去不出来了?。

支修捡起那昂贵的法?阵纸,看见已经碎成?粉的蓝玉和黯淡的白灵,还是又肉疼又好笑。他捏着边,小?心地保持着纸卡平整收进芥子,不经意间挂起淡淡的笑意,不想?练剑了?。唤回照庭,他打算回小?茅屋里温一壶酒喝。

这时,照庭突然自己动了?,指向北天。

支修倏地一扭头,皱起眉——正在下雪的浓云被撕开了?一角,露出了?几颗亮得异常的星星。

星辰海有召。

星辰海在玄隐仙山深处,是一道伤口般的深渊,无论玄隐山阴晴雨雪,这道“伤口”正上空永远没有云,永远能看见一线的星空,星辰海由此得名。

从崖边往下看,深渊里迷雾重重,山岚从中穿过时发出洪钟似的回响,像命运喋喋不休的警告。

支修赶到的时候,三十六峰峰主几乎齐了?。

除了?司命一脉,没有人敢随意下星辰海,因此众人都只是在崖边等着。

姓赵的与赵氏一系峰主八九个人,足能凑两幅牌桌;姓林的贵精不贵多;李氏一脉残留的几个峰主自己抱团,与姓赵的和姓周的泾渭分明;其他人不成?气候,跟投脾气的站一起。

锦霞峰(注)是飞琼峰的邻居,峰主闻斐朝支修

招招手,揶揄地看了?他一眼,折扇在空中一晃,闪过一行金色小?字:刚蹭了?你家的烟花看,好热闹。

支修叹了?口气:“你喜欢热闹,要么你领走??我是没什么,飞琼峰快吃不消了?。”

他说着,环顾周遭,忽然一皱眉,只见有两位不与任何人为伍:端睿大长公?主不必说,向来是生人勿近,周家人都围在她不远处,又小?心地跟她保持着一定距离。与端睿几乎站了?个对角的,是个赭衣男子,中等身量,长得细眉细眼,清秀得带了?点女相。

支修压低声音:“林炽师兄也来了??”

在人间,老百姓未必说得出玄隐大长老有谁,但肯定都知道林炽——林家嫡系,镀月峰主,镀月金创始人,炼器一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才,天生一双点金之手。然而即使同为三十六峰主,支修见这位林大师的次数一只手能数过来。林炽常年闭关,有人求仙器,一概交给弟子做,比端睿大长公?主还“清净”。

闻斐摇摇头,扇面上又一行字:三十六峰峰主到齐,就没出过好事?,上次人来这么全?,还是李月兰剔仙骨那回。

支修:“乌鸦嘴……乌鸦扇子。”

这时,众升灵同时抬头,只见一簇白霜从星辰海中浮了?起来,随风飞到崖上落在支修身边幻化成?人。

那是个闭着眼的男子,人也像霜结的。修士除非五衰,不然一般不显年纪,但这人眉间却?有几道很深的皱纹,憔悴得倒像个中年人。

此人一现?身,那深谷中的风声陡然静了?片刻,随后山风扶摇而起,直接将星辰海上一线的天撕开了?。周遭都在下雨,只有峰主们?头顶星河万里,清楚得仿佛近在眼前。

众人都见礼道:“司命长老。”

支修:“师父。”

司命大长老侧耳转向支修的方向,很浅地冲他笑了?一下,眉心的刻痕只淡了?一瞬,很快又结上了?。

他不与人寒暄,直接开口道:“荧惑守心,紫微黯淡,二十九年不祥。”

子夜之交还没过,司命大长老一句话,这年没法?过了?。

大长老转向端睿:“

周氏怎么说?”

端睿道:“周氏永远以社?稷为先。”

“上古时,周氏祖宗以身饲魔,封无渡海,才有人间数千年清平岁月。苍生铭记在心。”司命大长老朝她略一颔首,“周氏很好。”

说完,司命大长老又转向支修:“星辰海异象,南方祸起。”

支修眼角一跳:“天机阁前几日确实飞了?‘问天’上山,说南矿恐有人勾结蜀国,私吞灵石,尚未查证……莫非同此事?有关?”

擅法?阵与铭文的九问峰主立刻说道:“弟子会请下山令,这就派人巡查西南边境大阵。”

司命大长老摇头道:“请诸位峰主准备好,星辰海起了?瘴,大劫将至,恐怕不止边境一点龃龉。”

众峰主面面相觑,只听“铛”一下遥远的钟鸣——

子夜之交,太明二十九年如期而至。

星辰海一声长叹。

庄王被年夜的爆竹声惊醒,心悸如雷,很快又被胸口的雪莲花压下去了?。纸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床头,倒了?杯水给他。

庄王一挑眉,白令就低声禀报道:“属下去了?王爷指点的地方,时间仓促,只查到一鳞半爪……”

庄王“唔”了?一声:“说说看。”

“仅去年一年,苏陵一地厂区就出了?大小?事?故十多起,都按下去了?。最?过分的一次,一条人命只赔了?二两银子。伤亡人数不详,往少了?估计,至少也有上百号人,人证物证都能找到。苏陵紧邻金平尚且如此,那些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更不用说……”白令说到这,犹豫道,“王爷,您这次真该带王先生他们?一起,这些政事?非属下所长。”

“没必要,又不是什么错综复杂的事?。”庄王懒洋洋地说道,“他们?就是在秃子头上盖了?张纸,揭开看一眼就知道有几只虱子。”

白令一低头,欲言又止。

庄王:“怎么?”

白令轻声道:“属下今日还经过了?一个‘活死人村’,那一片本是坟地,如今却?被活人占了?。那些或老或残的劳工无家可?归,都借宿冢边,靠蹭着死人的祭品过活……”

庄王

听得心不在焉,眼睫垂得很低,像是快睡着了?,白令便住了?嘴。

直到又一阵喜气洋洋的爆竹声响起,庄王才被惊扰了?似的皱了?皱眉,带着几分倦意对白令说道:“怎么你这些年回了?人间,倒学会多愁善感了??”

白令暗叹口气,将那话题揭过:“王爷,各地厂区背后势力盘根错节,一旦追究,必然惊动玄隐山。此次南巡,难的不是查案,是怎样结案上报,按惯例……”

“按惯例,应该选几个替罪羊充数,其他地方不痛不痒地挑点毛病,敲打一番便是。要是问王子谦,他会连夜给你列一个名单。哪些要拉、哪些要打,都给你捋得条分缕析。”

庄王漫不经心地说道:“一点新鲜的也没有,这么无趣,岂不让陛下很失望?”

他起身推开窗户,一股爆竹味随风飘来:“你知道此时苏陵上空在我眼里是什么样的吗?”

白令低声道:“世上没人有殿下这样的灵感,您所见所闻,我们?无从揣测。”

“怨愤浓得化不开,至少有两三股邪祟混迹其中,随时把人往他们?泥潭里拉,我觉得一个火星就差不多够了?。”庄王道,“明天我就离开苏陵府,临走?我会将陵县那个假厂区嘉奖一番,叫大家都来听。”

白令心里诧异道:故意搓火加重民怨吗……

庄王:“知道我为何带你出来,不带王子谦?”

“请王爷指点。”

“咱们?出来是搅腥风的,带那些没用的白脸书生作甚,”庄王转过身来,“明天容他们?吃顿断头饭,后天子时之前,我要那位商会牛会长和郑知县的脑袋从身上移驾。”

白令吃了?一惊:“王爷,什么罪名?”

“哪里话,哪有罪名。邪祟作乱,暗杀朝廷命官还要什么理由。”庄王脸上露出个古怪的笑容,“厂区里混的邪祟游手好闲太久了?,本王看着都替他们?着急,就给他们?做个示范吧。那几个邪祟的老巢一目了?然,我告诉你放哪,你到时候把尸体?好好分拆一下,功劳平摊在这些人头上,记得一碗水端平,不要厚此薄彼。”

白令:“……”

“这些破事?查起来烦得很,陛下失心疯了?,我懒得陪他疯,也没打算吃力不讨好地到处平衡……既然起了?民怨,那叫‘民怨’自行处置不得了?。”

仙山又能说出什么来呢?顶多责难他无能——他一个没怎么出过金平的病秧子,无能不是很正常?

庄王愉快地笑了?起来:“就是不知道这些以民怨为食的邪祟,吃不吃得消这为民除害的英雄名声。”

有那么一瞬间,白令看着他玉琢似的侧脸,心里突然想?:殿下其实不关心江山社?稷,也不在乎民生疾苦。

他就是讨厌所有人。

王俭他们?兢兢业业地追随他,替他出谋划策,都以为庄王野心勃勃、城府深沉,辅佐好他,将来或有从龙之功……只有白令感觉,殿下翻云覆雨也好,挑拨离间也好,根本就不是为了?那储君之位。

他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变着法?地折磨父兄,制造闹剧,从中获得一点短暂的快意,像醉生梦死的人喝雪酿。

陛下这是把什么放出京城了?啊。

这时,一道温柔的白光滑过周楹的眼角,两人同时回过头去,见白玉咫尺亮了?起来——奚平自从开了?灵窍,控制这些降格仙器容易得很,一块白玉板通两边,他随时想?联系哪边就联系哪边,再也不像以前一样写一个字三块板都显示了?。

只见白玉板上欢天喜地地写了?一串吉祥话,隔着国境都能感觉到写字人的尾巴讨好地竖了?起来,果然最?后一句点了?题:灵石花完了?,三哥江湖救急!

庄王:“……”

白令就见自家主上脸色变了?几次,好像是想?张嘴骂人,话没出口,又被爆竹声打断,活活噎了?回去。

半晌,噪音平静下去,殿下也忘了?词,只好无奈地摆摆手道:“……拿传送阵给他寄点。”

奚平失败了?六七次,才在奚悦的帮忙下把法?阵弄好,只有这种时候他后悔没多用点功。刚一启动,一个大锦盒就凭空跳了?出来,直接将他那半吊子的法?阵压碎了?。

充沛的灵气一下在屋里荡开,奚平往后一仰,大松了?口气:“哎哟可

?算续上顿了?,嘶……我的老腰……”

他花钱没数,花灵石也没数,手伤了?一回,更是给岌岌可?危的财务雪上加霜。

不过……

奚平低头看了?看自己重新长好的左手,这手跟以前感觉不一样了?,很微妙——以前骨琴对他来说就像一把附在身上的琴,虽然勾一勾手指就能拨,但就像邪祟梁宸一样,始终是外来的,隔着一层什么。

这只新长出来的左手就完全?是他自己的了?,自如得仿佛娘胎里带出来的。

头天他试了?试,发现?他的左手现?在能弹一种无声的曲子,只有魏诚响能听见。而她听见琴音时,心随弦动,本来孤身一人到了?陌生地方有些辗转反侧,听见琴声里隐约的安抚意味,很快平静下来睡着了?……不过也可?能是有些人天生对音律敏感,如果有机会,还是再找其他人试试。

客房门被人轻轻敲了?敲,有人恭恭敬敬地说道:“奚世子,驻矿使来了?,请您和庞都统一见。”

作者有话要说:锦霞峰就是前文奚平写信说的求丹的“金霞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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