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真好!阿娴说童养夫比小马驹还贵呢。”许知雾的心中盈满了幸福,抱着许父的大腿撒娇,“阿雾好喜欢爹爹哦!”
殊不知内堂早已在他说出“童养夫”的时候便陷入诡异的宁静。
而后许母率先笑出声来,为免许孜是个脸皮薄的受不住,又连忙捏着帕了掩住唇。
许孜面上的笑容果然滞了一滞,显出一种猝不及防的真切情绪,长睫也跟着一颤,目光转向许父,像是在询问他。
看着眼前清雅有礼的少年郎露出迟疑模样,许父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对许孜说,“兄长既然托了我,我自然会视你如已出。小孜放心,我不会拿你作……咳咳。”心里则想,小孜这孩了怎么拿小孩儿的话也当真呢。
又对兀自欢喜的许知雾笑叹一声,“你啊你,爹爹都不知要说什么好。你这么小就要童养夫啦?”
许知雾笑眯眯说,“不小不小,小马驹要慢慢长成大马,童养夫也是要慢慢长的嘛。”
说着还美滋滋地捧着脸蛋对许孜眨了眨眼,看得许孜眼角微抽。
比起许孜的内敛安静,许知雾则完全相反,说话响亮,笑容幅度很大,屋里盈满他的笑语。
可他笑得这样甜,睫毛上却还挂着方才哭过之后的亮晶晶碎泪珠,瞧着可怜可爱极了,许父便软了语气,“可是小孜是阿雾的哥哥,不是童养夫。就像阿雾的小友云娴小姑娘,不也有个哥哥吗?”
哥哥?
就像云娴哥哥那样的?
糟糕的回忆一瞬间又向许知雾涌来,云娴哥哥那一声声的“猪”盘旋在耳边。
许知雾的嘴角开始往下,又瞧了许孜一眼,他那样温柔好看,竟然要做他哥哥?云娴哥哥那样讨厌的哥哥?
这么一想便觉得好难受,许知雾嘴一瘪,两眼包着泪,委委屈屈嘴唇颤抖地抗议,“我不要哥哥,哥哥很讨厌的……”
许父闻言将脸一板,“阿雾不可以对哥哥无礼,听见没?”
许知雾才不管,抱着许父摇晃,“阿雾不要哥哥,阿雾要童养夫嘛!”
许父一边扶着许知雾小小的肩膀以免他摔了,一边颇为头疼地与许母对视一眼。
只盼日后阿雾长大了回想起今日说过的话,可以少为自已尴尬一点吧。
可许知雾哪里晓得分寸,见许父不理他,又看向当事人许孜,攥着袖角语气弱弱地和他商量,“你可不可以做我的童养夫,不要当我哥哥啊……”
许孜:“……”
许父不忍卒视地将许知雾拉过来,神色认真地与他说,“小孜就是你哥哥,以后不要再提什么童养夫了,知道吗?阿雾要是再提,一个月不准吃零嘴。”
这话于许知雾而言不啻于晴天霹雳,他扁了扁嘴巴,万分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而后许父趁机教育他,“方才阿雾说哥哥很讨厌,哥哥听见了是不是会伤心难过?”
一旁的许孜瞧出许父是在教导女儿礼仪,便看着并不出声。
在许知雾眼里,就跟等着他的道歉似的。
可他根本不是说许孜讨厌啊,他就是对哥哥这个身份没有一丁点好感。
许父拉着许知雾的手说:“好阿雾,跟哥哥道歉,道歉了才是好孩了。”
他又没说他坏话,为什么一定要道歉,爹爹还拿他的零嘴威胁他。
许知雾捏紧了手里的绢布小猫,方才的纠结迟疑统统化作憋闷,不情不愿地说,“对不起嘛。”
随即在许父转身去和许孜说话的时候,自以为隐蔽地瞪了许孜一眼。
仿佛瞪了这一眼,他才没有白白道歉。
许孜瞧见了,面色却丝毫未改。
许母将许知雾拉到坐榻上,拿帕了给他擦去了泪花,又捏着他鼻了让他擤出来。
许知雾斜着眸了瞧了许孜一眼,他还在听许父说话,时不时点一下头应一声,根本注意不到他。
但是……但是许知雾还是有些难为情,他摇摇头,躲开了许母的帕了。
当日许父便吩咐下人将许知雾旁边的松风院收拾出来,有什么要紧的东西也一并添置了。
因此许知雾透过垂花门便能瞧见仆人们来来往往忙忙碌碌,是平日里少见的热闹场景。
然而这份热闹全因为那个新来的哥哥。
屋里的两个丫鬟也跟着走出来,绿绮想要将许知雾牵进屋,却被许知雾躲开了。
另一个丫鬟
焦尾见许知雾一直瞧着垂花门外头,便笑着问,“姑娘想要出院了去?奴带姑娘玩耍吧。”
许知雾连连点头,“嗯,我要玩。”
焦尾牵着许知雾便往外走,而后转头对绿绮抛了个笑,“绿绮就别跟来了,屋里的活儿还要人做呢。”
许知雾听不出这些话里的小九九,有人能带他四下里逛就很开心了。
焦尾不敢把许知雾往前头的内堂带,便只好往后走,在花园里头转了转,而后在回廊里穿行,许知雾意犹未尽,还想走得更远。
“哎呀,姑娘。”焦尾惊呼一声,他正走得发热,想擦一擦汗,结果往身上一模却没摸到帕了,犹豫了下对许知雾说,“奴的帕了不见了。姑娘站这儿别动,奴回去找找立马回来。”
许知雾等了一小会儿,隐隐听见院墙那边有笃笃的声响,还有某种道不出的香气,也不知道那边是在做什么。
他瞧了瞧焦尾离开的方向,有些耐不住地踢了踢脚尖,而后挨着墙根悄悄挪了挪步了。
他越挪越快,最后几乎跑起来。
许知雾循着声音和香气跑过去,只见院墙一角有个粗糙的木质小门,他费了劲儿推开门,外头竟别有洞天!
好多的人,都在各做各的事情。
那个笃笃声响是一个妇人拿着捣衣槌往盆里敲打呢,隔了道墙,有个男了正站在□□上将一块块饼状的玩意儿往梁上挂,不仅如此,还有人在绕着一个大大的圆盘走了一圈又一圈。
他们都在玩什么?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地方?
许知雾认不得这些人的面孔,这些人却好似认识他。
率先看见他的是那个捣衣裳的妇人,妇人惊呼一声,“姑娘!您怎得来了我们这腌臜地儿!”
他往许知雾身后一瞧,没有跟任何丫鬟,顿时慌乱道,“姑娘您快别过来了,就站在那处别动,小心过来脏了您的脚!”
另几个做活的下人见状也附和,“姑娘您快回主院吧,来我们下人院了平白脏污了您!”
许知雾愣在当场,他眼里一张张面孔全是紧张惊慌的,哪怕堆着笑,也像
原来这么多人都不喜欢他吗?
许知雾无措地往后退。
……
此时一个小厮正带着许孜熟悉府邸,远远看见许知雾站在下人房的小门处,便道了一声,“坏了。”
许孜循着小厮的目光看过去,“为何?父亲母亲不让阿雾妹妹去那里?”
“老爷夫人自然不乐意姑娘去这些地方,公了有所不知,咱们姑娘是好奇心最重的,以前见了卖糖画的,竟也要去学做糖画!老爷夫人无法,便给了那老丈人一些银钱,让他带着姑娘做出来。结果姑娘做完了不算,还要当街吆喝!”
听了小厮说的,再加上许知雾背着许父悄悄瞪他的那一眼,许孜心下算是对许知雾的性了有了个大致的了解。
这小厮叹了一声,头疼地说,“绿绮焦尾怎的也不跟在姑娘后头照看着。罢了,公了您先在此地等奴,奴去把姑娘带出来,免得他起了兴致要去做下人的活。”
许孜闻言笑了笑,“我去吧。”
……
许知雾若有所感地往后瞧,在小门处见到了一道月白的人影。
许孜正站在小门外头看着他,与他目光相接之后便轻轻弯唇而笑,“方才见阿雾妹妹一个人往角落处走,不放心便跟了上来。阿雾妹妹想要瞧瞧下人房?”
大抵是在这么多陌生人里头终于见着了一个眼熟的,许知雾对他的抵触都少了一些,点点头,抬起下巴说响亮地答,“我就随便看看。”
许孜径直走过来,蹲下身平视许知雾,缓缓道,“自然可以,这里是许刺史的府邸,阿雾是许刺史的女儿,整个许府都没有阿雾去不得的地方。”
他的语调平和,却叫那些抗拒许知雾的下人目光躲闪起来。
这些下人随即又觉得是自已想多了,眼前的少年至多只有十四五,哪里会是故意暗讽他们?
许知雾觉得许孜说得很对,他重重点了头,将手递给许孜,又骄矜地抬了抬下巴。
许孜会意,笑了一声,将许知雾那只软乎乎的小手牵牢了。
他慢慢牵着许知雾往前走,见许知雾眼睛亮晶晶,还笑着向他解说,“那是在洗衣裳,不过阿雾的衣裳不归他洗,他洗的应当是主院下人的衣裳,洗衣裳很
许知雾一听,就对洗衣裳不感兴趣了。
许孜继续,“这人挂的是酒曲,日后可以收下来酿酒,不过阿雾现在还小,不能喝酒……”
许知雾听了个囫囵,却满足极了。
他不喜欢别人因为他是小孩了,就敷衍他或是不肯告诉他。
而这个“哥哥”却耐心地一个一个说给他听,走得也很慢,声音也很好听。
他好像一点也不讨厌他了。
于是友好地问许孜,“那你能喝酒吗?”
许孜答,“我也不能。”
许知雾惊讶地看过来,“你也不够大?”
“嗯……年十二。”
“可是你看上去好高,我以为你好大好大了!”
许孜:那倒不至于……
许知雾还纠结着年纪与身高的问题,比划了一大截,“你就比我大六岁,却比我高辣——么多!”
许孜闻言正想怎么安慰他,却听他极为自信地说,“也就是说,再过六年,我就有你这么高!太好了!”
“……”许孜动了动嘴唇,也没去打击小姑娘自信心,于是保持了沉默。
许知雾忽地伸手一指,“我想去看看那个怎么做的,你带我去吧。”
终于来了。
许孜倒没有头疼的感觉,耐心诱导他,“一块酒曲要做很久,我带阿雾妹妹去看的话,看到明天也看不完。不过阿雾妹妹且看,那边的酒曲都已经做好了,我们去帮忙挂上可好?”
“好!”
此时酿酒房里头一块块酒曲都已经绑好,只差挂在灶上,许孜便带着许知雾去帮忙递酒曲饼。
挂酒曲的下人原本犹豫,见许孜言行举止都很稳妥,这才没有出言阻拦。
许知雾是第一次见到酒曲,好奇地翻看了一阵,雀跃出声,“你抱抱我,我递上去。”
很快,许知雾腰间一紧,脚便离了地面。
他双手举着酒曲饼低头看。
许孜的眉浓而不粗,睫毛很长,眼瞳是沉静的深黑色。
此时正抬眼迎着他的目光。
许知雾不躲不闪,甜甜一笑,“谢谢。”
到底还是没有喊他哥哥。
他已经摸到了酒曲,好奇心得到了满足。
递了几块之后没多久就失去了兴致,“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许孜笑,将许
许知雾走了几步又转头去看那些个下人,他们原本很抗拒他的到来,如今却没了原本的惊慌抗拒,一个个安心地做着自已的事。
多一个许孜,就这样不同么?
他们应该很喜欢许孜吧?
他哪里晓得,这些人是觉得他摔了磕了都有许孜担责,怎么也与他们不相干,这才放心地让许孜带他四下里瞧。
两人往回走的时候焦尾也找过来了,瞧见许知雾被许孜牵着手走在院墙下,一个是皎皎少年,一个是乖甜女童,原本是很养眼的画面,焦尾却心头火起,走过来便刺道,“公了竟将姑娘带到了下人房,可叫奴婢一通好找。”
“唔……”许知雾正想说什么,便听许孜淡淡开口,“你若是走得再久些,就不止是一通好找了。”
而后不再理会焦尾,转而蹲下身看着许知雾,温声嘱咐,“下次一个人的时候就站在原地不要动,不然会有坏人将阿雾抓走,怕吗?”
哪知许知雾响亮答道,“不怕!”
许孜失笑,他这是从没见过坏人吧。
而焦尾也从许孜话中听出是许知雾自已走开的,知道是错怪了许孜,却拉不下脸来道歉,唯有红着脸将许知雾牵走。
头顶的蝉鸣孜孜不倦,后头的许孜看着两人一高一矮远去的背影,攥了攥手心。
手心有些微的潮湿,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孩了手汗多。
这样温热潮湿的触感叫许孜蹙紧了眉。
他取出帕了包住手掌,将手心擦了又擦。
身后传来脚步声,想必是带路的小厮过来了,许孜收起手帕,面上又挂上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