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霞站在村委院子里,等着前来开会的村民代表。按理说,成立合作社最好是全体村民参与表决,可现在是疫情期间,不允许聚众、集会。再说,有些在外面打工的村民,没有回家过年,人也到不齐。
村两委讨论决定,本次表决会只有村民代表参加,时间就定在今天早上八点。山里人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又不按点上班,谁还看个闹钟起床。
春耕还没开始,这个时候大家都不上山劳动,庄稼人谁不想趁这个时候,在炕上腾腾(暖和暖和)劳累了一年的老腰,松快松快筋骨?八点,是大家估计的最早能过来的时间了。
李霞知道,八点钟肯定是来不齐人的。但她没想到,会差这么多。现在已经是八点四十五了,办公室里却只坐了三个村民代表。李霞的心往下沉了又沉。
老祁在大喇叭又广播了一遍:“村民代表请注意,都听着了吗?都抓紧时间到村委开会。黑白的吆喝好几遍了,就等那几个腚崴泥窝的……”
赵国庆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看样子,这位老支书真的急了。人再不来,祁叔好到各家炕头去掀被窝了。
门“哐当”一声开了。两个六十多岁的老汉,架着一个颤颤巍巍的小脚老太太站在门口。老太太瘦得皮包骨头,穿着老蓝斜襟大棉袄,大裆缠脚的黑裤子,头上包着条藏蓝的头巾。
赵国庆急忙把门开的大些,估计老太太行动不方便,架着她的人腾不开手,刚才是拿脚踹的门。
费了老大的劲儿,两个人才把老太太挪到长凳上,站直了身子,摘下帽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老祁,姑奶奶给你送过来了哈,开完会你招呼一声,俺和老虎他爹说好了,他给背回去就行。”年龄大些的老汉,从老祁手里接了根纸烟,在他的烟头上引了火,狠狠抽了两口。
“啥意思?别告诉我老太太是村民代表哈!”赵国庆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这个奶奶没有一百也得九十了吧,路都走不了,还能耳聪目明?就算没有耳背,她能听懂别人的话吗?她能代表谁……
“干啥一惊一乍的?俺姑奶奶这个村民代表都当
了二十多年了。她又不劳动,有时间开会。俺们这些人忙的和雨一样,哪有功夫?”
“这……是村里年纪最大的代表了吧?”
“不是啊。还有个九十七的,还有个一百零二的,这个路胶踩胶踩的,不知道啥时候能到呢。”
“恁们走的倒快,我给家里的鸡撒了把谷糠,就撵不上你们了。”一个五十出头的汉子推门进来,带进一股冷风。他跺了跺脚上的泥,探头向里面瞅过去。
“俺这来的挺早啊,谁散的烟,也不带俺一根。哎,谁带火了?借一个。”说着,他掏出一盒纸烟,抽出一支,把剩下的赶紧揣进了怀里。
“你咋有脸说俺们快?俺们架着姑奶奶,二里地走了半个多钟头!你就知道在炕头上搂老虎他妈,告诉你八点开会,这都几点了?”
“嗨呀,八点开会九点到,晚不了十点听报告。这不是还没开始吗?咱都是积极分子,该发奖状。嘿嘿。”老虎他爹憨笑了两声,靠近老汉的火机,点着了烟。
赵国庆看向李霞,他有些担心。他不是没想过这个会不好开,但自己万万没想到,东官庄的村民代表是这种情况。
李霞的心,已经沉到了底。她脸色很难看,勉强维持着面上的平静,揣在兜里的手,微微颤抖,手心也有些潮湿。
拖拖拉拉到了十一点多点多,才勉强开始了这个会。李霞在上面大声政策,代表们在下面更大声的拉家常。
“他婶子,恁家母猪这窝下了几个仔?”
“二爷,恁家俺小妹儿前几天借俺家的蒜桕子(捣蒜用的炊具)用完了吗?俺家今天吃饺子,俺奶让俺去拿回来。”
“他三叔,恁家二蛋相着对象了吗?白(别)不噶惜(不舍得)几个彩礼钱,越大越不好噶伙(交往)小闺女!”
老祁吆喝的嗓子都哑了,根本没人当回事。面对一锅沸粥,李霞实在难以提起热情,她简单讲了合作社的政策,就示意老祁进入举手表决时间。
“都少说两句!用好手中的投票权!现在开始举手表决,同意成立合作社的请举手!”老祁扯着嗓子吆喝了一句。
“这次又表决啥
?”
“没听见吗?村里要成立合作社!”
“瞎胡搞,早晚还不是得黄?”
“赶快闭上嘴,悄悄的吧你!赶紧举手,举完手好回家,俺出来的时候发着面哩!”
除了缺席代表,决议全票通过,李霞有些哭笑不得。她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如此周密的考察,如此慎重的决定,如此郑重的决议,却如此潦草的收场。李霞觉得自己好像在唱独角戏,自己和他们,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
让李霞意外的是,赵国庆竟然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她本以为小赵初生牛犊,受不了这个打击,还想着收拾心情安抚安抚,准备了一堆说辞,竟然没用得上。
“李姐,我不难过呀。他们态度消极,目光短浅很正常啊,他们只是农民。都像咱们这样,东官庄早成先进啦。反正决议通过了,合作社就能顺利成立。等咱们干起来了,村民看到好处了,还能不争着来?”
没想到,这个小伙子心量还挺宽,好样的。李霞也受到了赵国庆的感染,心情明快起来。是啊,村民缺乏热情很正常,谁连续摔跟头,都会有气馁的时候。
“小李,有个事咱们商议商议。就是上次咱们划出的给合作社的四百亩地,我仔细核对过了,里面有四十七亩是村民的自留地。”老祁说着,摊开一张手绘的地图。
“按照咱们之前商定好的,首选劝说农户以土地入股参加合作社,不行的话退而求其次,用其他地块的集体土地进行置换。实在解决不了的,咱们合作社租赁下来,给他租金就是了。”
“我已经安排小田带着人去摸底了。有两家地巴子(钉子户),死活不同意,给钱给地都不愿意。咱们得去家里做工作。咱们俩配合,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你看是不行(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