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官庄的山上,从来没有过如此盛况。全村一百多户村民,基本上都上了山——当然,多数是留守人员。除过孩子,基本上都是在外面打工干不动的老人了。
虽说五十岁往上就算年纪大的了,在外面打工没人要,可种庄稼正是好时候。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再熟悉它的脾性不过了。啥土地长啥庄稼,那是一眼就能看明白。
而且,上了岁数的人,性子比较耐,干活也比年轻人细致熨帖。更不用说吃苦耐劳了,他们这辈人,哪个不是苦日子熬过来的?出力流汗能算个啥嘛!
除过实在下不来炕的,家家户户都派出了所有的社员上山介苗。能干多少干多少,这可是有工资的,谁瞪不起眼来?!
“我的姐,你咋还拔起草了呢!介苗就松松土就行!”盛家嫂子过来帮忙,正看到自己大姐在拔草。这个憨瓜!
“顺带手的事儿。草长起来了,就欺着苗了…”
“那过两天合作社不还得安排出工拔草嘛?两遍工!下次指不定谁分这块地!彪的不吃食了!”盛家嫂子一边抱怨,一边把拔下来的草陇成堆。
“李姐,咱们合作社今天出工的社员是一百八十三个。按照一家人就近原则,责任区都分好了。”赵国庆拿着名单,挨个捋,生怕记得不准确。这要是漏了谁,还不得生吞了自己?
“嗯,一家人在一起劳动,相互可以有个照应。地也整装,到时候算公分也方便,至少不存在谁占谁便宜的情况。”李霞说着话,眼睛一刻也不敢放松。
“还是祁叔他们有经验,咱们最初的想法,确实有点教条化了。地是死的,人是活的。这样挺好。”赵国庆暗暗佩服这些村支书,在一线工作几十年,对土地和农民,都太了解了!
“小赵,你快去那边看一眼,我怎么感觉那两个人是在吵架?”李霞虽然眼尖,却奈何顶着个近视镜,看不清楚。
“吵架?不能吧?都忙的和雨一样,谁有工夫吵架?”赵国庆半信半疑地看过去。
坏了!是那个老婆子,“骂破天”!虽然离着有二里地远,赵国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只要有这很搅
屎棍子,和谁都能吵起来,没有消停的时候!赵国庆顾不上和李霞说,撒丫子就往那边跑。
赵国庆看的不错,那个在地上崴了个大坑死活不起来的,正是“骂破天”。她一边拍大腿,一边高声叫骂:“恁个大bia(逼丫)x的,恁个绝户头的,恁个养汉子偷生偷养的…”
敢惹“骂破天”的,恐怕不是一般的胆量。这人看起来很年轻,背对着赵国庆,他一时没想起来是谁。合作社一共没有几个年轻人,自己都能叫上名来。
这个年轻人毫不示弱,拿起铁耙冲着对方就是一耙土,“你使劲儿崴,省的我挖坑了!看我今天敢不敢把你埋这里!”
他身边有个老实巴交的老婆子,正一脸担忧地往回拉,边拉边抹眼泪:“别吵吵了,恁爹一会儿就回来了,他看见又得拿耙子砸你…”
赵国庆一听这话,就知道是谁了。村北老陈家的二蛋,学名陈强。当初自己在村头设卡防疫排查,还差点和他打起来。虽然那次闹的不痛快,但年轻人嘛,转头就忘了。
后来陈强跟着小田,主动找到赵国庆,要求留在村里开拖拉机,让赵国庆对他刮目相看。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这个年轻人虽然有点鲁莽,脾气犟,但话糙理不糙,还挺好相处的。
陈强的这个动作,显然出乎“骂破天”的意料之外。她在村里的“威名”,哪个不晓得?谁敢跟自己硬碰硬?一开始,“骂破天”真没把这个留在村里务农的小小看在眼里。眼睁睁的嘛,有本事谁在土里刨食?
这一下激起了“骂破天”的斗志,她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跳起一只脚,双手拍掌,一边往陈强面前跳,一边口不择言,像一只斗志昂扬的老公鸡。
“你过来试试!”陈强也不惯她毛病,把耙子往地上一甩,撸起袖子就准备把她推开。赵国庆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用力往后拉了两下,拽的陈强一个趔趄。
陈强回头一看是赵国庆,他七荤八素的脸才慢慢变回正常色。
“你拉我干嘛?她都要在我头上拉屎了!你听听她骂那些话,不是个好熊!我能让她作嗦我?”陈强使了使
劲,想把胳膊抽回来。
“你和她一般见识?!”赵国庆没有好气。你还不知道她嘛,狗咬你一口,你还得咬狗一口吗?她是泼辣习惯了,不在意名声,你还是个黄花大小伙子呢!
“癞蛤蟆跳脚背上,它不咬人各样(惹人烦)人!”陈强明白赵国庆的意思,还是气呼呼的。
“你也歇歇吧,差不多行了哈。再蹦一会儿,天都黑了。有事说事,别在这搭场子唱戏,大家没功夫听。”赵国庆冲“骂破天”吆喝了一声。
本来看到赵国庆制止陈强,“骂破天”越发得意,刚想提高嗓门,却被一盆冷水泼头上。她是骂也不是,停也不是。人家是镇上来的干部,和村民还是不一样的。
要是老祁他们过来,我才不点他们,谁腚上没有两泼屎?偏偏这个年轻干部,实在没什么把柄,骂都找不到由头。
“青天大老爷做主!俺好好介苗,他上来要打俺!恁可得给俺评评理!”话音一转,整个事情都变了味。
赵国庆忍不住佩服眼前这个农村妇女,她是如何在欺负人的泼妇和老实巴交的农妇之间转换的如此流利,无缝衔接的?
“怎么了,你说。”赵国庆看了陈强一眼。
“她介苗的时候,非坐在俺家的垄上,你看看,这一垄的苗都被压断了!就她腚沉,别人都蹲着就她要坐!怎么不坐自己家地头…”陈强拔起几根谷子苗,送到赵国庆眼前。
“俺可没有偷懒!俺就是腚大拐着了!哪个妇女腚不大,生了孩子都这样,不信回家问恁妈…”
正起劲呢,“骂破天”突然停住了。她看到赵国庆的脸色红红绿绿,很难看。他咬了咬后槽牙,挤出几个字:“你故意的?”
“骂破天”从来没有见过镇上的干部这么个脸色,她的气势一下子消失了,好像泄了气的皮球,老老实实蹲在地里,不说话。
“毁坏青苗就是破坏合作社的工作,就是反对村委和党支部的领导,你知不知道?!”赵国庆厉声呵斥。
“骂破天”哪能听懂这些,但她明白了,这事儿很严重!说不定要抓起来,吃牢饭!她嗫嚅了半天,才小声嘟囔:“
俺不是特意为的…”
“你去把这垄苗补起来!”赵国庆故意咋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