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俺的娘来～这可叫俺咋活哟～一家老小等着勒脖子上吊…”一个中年妇女拖着哭腔，边走边骂。赵国庆眯起眼睛一看，又是她！这个“骂破天”，怎么哪里都少不了她的事！赵国庆一阵烦躁，他赶紧看了看李霞。
“骂破天”这次却是没有骂人——她在骂老天爷瞎了眼，不给庄稼人留一口饭。她坐在地头，两脚不停的乱蹬，脚后跟在地上崴出两道沟。她双手拍着大腿，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先头赶过来的，都是老爷们儿。老婆子们在家里，让冰雹吓坏的孩子，砸坏的鸡窝猪圈绊住了脚。一个个都难受的红了眼，却没有一个好意思掉眼泪的。
“骂破天”的叫骂，喊出了大家的心声。隔着山沟，对面就是安在凤凰山的祖坟。说不清楚她在哭自己的不幸，还是在向祖先们抱屈。她连哭带骂，悲跄又尖锐的声音，回响在山谷，显得无力又单薄。
第一次，大家非但没有人劝阻，反而隐隐觉得有些解气。老天爷啊，你真是不开眼！俺们这些农民在你眼里连蚂蚁都不如！
李霞定定的看着远处，一动不动。骂吧，骂吧！只要大家能心里痛快一点，嗷天蹶地，骂爹骂娘都可以！不能让大家和自己一样，只能默默的让眼泪流在心里。
“要出人命啦！又见年（大饥荒）啦俺的亲娘…”又一个洪亮中略带沙哑的女中音，加入了哭骂的行列，正是“盖满村”。她已经嫁出去了，其实算不上合作社的社员。可她听说按工支钱，多劳多得，立刻鼓动她爹领了两个人的地，她来帮着干。
“盖满村”刚嫁过去那两年，日子不太好过。虽说她对象拿她还算不错，可公婆死活看不上这个女李逵。公公是个要面子的人，人前人后听了不少风凉话，却也不好对儿媳妇发难。
可婆婆就不一样了，农村最不缺扯老婆舌头，说闲话的人。
“你们家建军眼光就是高哈，怪不得俺给说了一个又一个，都看不上眼！”
“哼，老王家门槛不是挺高的吗？眼珠子长头顶上，挑一个不是，挑一个不是。最后一泼牛屎糊眼上，挑一个管什么都不是的！”
“老王家的这是有眼光啊，给自己又娶回来一个儿郎！”
这些毫不遮掩的戏谑和讥讽，让“盖满村”的婆婆好长时间都不愿出门。想当初，她可是展扬的很，是村里闲话中心的绝对主力。可如今，她是抬不起头，抹不开脸，只能在炕上唉声叹气，拿媳妇出气。
“盖满村”却毫不在意，她知道自己是高攀了，也预料到过门之后会遇到的难题。她爹长娘短叫得亲亲热热，家里收拾的溜光水滑，用尽力气服侍自己男人。地里的活，她起早贪黑一个人顶好几个人，里里外外一把手，操持的样样熨帖，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那些闲言碎语，她面上当做没听到，心里却一句也没忘。终于有一天，隔壁老陈家的老婆子，又在阴阳怪气讥讽婆婆的时候，让陈金花抓了个正着。
“家里多了头牲口，你两口子可解放了哈，这都多长时间没下过地了，看看这脸，有红似白的！啧啧…”
金花婆婆一贯是占上风的，从来不用花心思和这些人斗嘴。经久没有练习吵架，以至于被这难听话噎住了，一时之间气的浑身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陈金花笑眯眯的走过来的时候，陈老婆子还在得意洋洋的昂着头，一副雄赳赳气昂昂，刚打了胜仗的模样。旁边两三个在哄笑的老婆子，冲她努了努嘴，示意女李逵过来了，她只是撇了撇嘴，全然不在意。
女李逵咋了？除了长得膀大腰圆，还不是跟个驴一样死受苦？别说在家里伺候全家，出了门不也是夹着腚做人？怕甚？
陈金花还是笑眯眯的，她热络地和周围几个老婆子打了招呼，一点没有不耐烦。谁料她笑脸还没放下，就上手给了陈老婆子一个大嘴巴！这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懵了所有人。
待到脸上有热乎乎的液体流过，嘴里也泛出腥咸的时候，陈老婆子才反过神来，一头撞向陈金花，准备拼个你死我活。
女李逵这个外号，还是她给取的，果然很贴切。她哪里是人家的对手？陈金花左手一把抓住她后脑的头发，右手在脸上左右开弓，连续抽了五六个结结实实的大嘴巴。直到金花婆婆劝阻，
她才放手。
从这以后，大家终于领教了“盖满村”的名头，再也没有人敢招惹女李逵。金花也是那个时候，才算是在婆家站稳了脚跟。
虽说婆家条件不错，可她也不能三天两头往娘家倒腾东西。这一搞合作社，她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让老爹多领地，自己跟着出工，到时候工钱都算老爹的。岂不是两全其美？不过是出两膀子力气嘛，自己有的是！
像是商量好了一样，盛家嫂子也一路哭哭啼啼上山来。三个女人一台戏，更何况是东官庄“三巨头”。一时之间，哀嚎声此起彼伏，哭声抑扬顿挫，真像是死了当家的。
赵国庆此刻竟然觉得有点感动。没想到大家伙儿对合作社感情这么深，心里激荡起一阵暖流。想必李姐也是挺感动的，自己的心血和汗水，村民们还是知道的…
“行了，都别嚎丧了！外人还以为我死了呢！”老祁摆了摆手，示意她们消停消停。本来心里就烦乱得很，大家伙都难过，意思意思就行了，这家伙还没完没了了！
“盖满村”首先一个高窜了起来，两步跳到老祁面前，脸上已经换了副表情，丝毫看不出她就是刚才哭的肝肠寸断的人。
“老祁，不，祁叔，祁书记。这天灾不可避免，你们可不能再造人祸啊！要不然你们就是要逼死大家伙儿！”
老祁一脸懵。啥？啥意思？什么人祸？谁逼死谁？
“对！这雹子是老天爷下的，不干俺们的事，俺不负责任！”盛大嫂立刻接上话茬。
这下连李霞和赵国庆都懵了，啥意思？啥责任？
“俺们的工钱，一分都不能少！俺们自己地里也遭了灾，恁要是扣了俺们的工钱，全家老小都活不下去了，去恁家要饭！”“骂破天”终于说了实话。
李霞立刻抬头扫视人群。有的微微低下了头，有的人装作若无其事别开了脸，还有个别人假意咳嗽了两声。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原来，他们是来讨薪的。李霞失望地闭上了眼睛，长叹了一口气。这就是农民。他们永远摆脱不了小农意识，永远最先考虑自己的利益。恐怕，在哭戏开始之前，他们就商量
好了吧？真是优秀的演员啊…谁又是这出戏的导演？她苦笑了一下。
“你们这些人也太没良心了吧？眼下合作社遇到这么大的困难，你们还好意思来要工钱？”赵国庆觉得自己的肺都要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