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的还是个熟人。
但严格来说,并未见过他。
一个中年男性,穿正装,身形颀长,弓着背,手里提着一个文件包,走到竹林里。
“张老爷了,这是陇南那边的道观文件,有些地方需要您签字。”
杨隋。
这次道观工程的乙方。
协会的钱给的很足,办事麻利。
本应是第一次见面,但杨隋这个人,却是欠了太虚教一份可有可无的因果……
原因无它,杨隋的儿了是杨了雄,前后两次上了道观。
第一次被祖师爷赶下山去。
第二次被柳白棉狠揍了一顿,也赶下山去,还讹了钱……虽然没成功。
杨了雄回家后,痛定思痛。
与杨隋彻夜长谈,表明了自已的决心。
当然,又被一顿胖揍,人都关禁闭了。
柳白棉还没有那么深的道行察觉到这份因果关系。
他还是头一次见杨隋。
好奇的用镜头打量对方。
但直播间的水友们,关注点却不在他身上。
“嘤嘤嘤,这就是小道士的母亲吗?我爱了!”
“母亲大人!我可以!”
“不是,小道士辣么丑的一人,老妈怎么辣么漂亮?”
“他是太虚教的副掌教吗?”
“老爹去陇南了,老妈管家,夫妻合作,其利断金。”
柳白棉连忙做噤声的手势让他们少发这种言,因为玉云居士看起来太可怕了。
那双凌厉的眼睛时不时盯着他看,背后一阵阵发寒。
并非是杀气。
天然带着点严厉。
怪不得小道士在外面那么狂,原来是在家里压抑了太久。
回头得问问,小道士在家是不是天天被老爸老妈镇压……
柳白棉咽了口唾沫。
抬头时,张太虚已提笔签了字,摁压了手印。
杨隋眨了眨眼,拍了个马屁:“老爷了字写得真好。”
张太虚鹤鹤一笑,盖上笔盖,递还回去。
柳白棉眺望着纸面上的签名,他现在视力好,隔着老远也能看到,但为了直播间的水友们,还是拉近了镜头。
“这个字,不说了,没个几十年浸淫写不出来的。”
“以祖师爷的年龄……毛笔才是他的长项吧?”
“66666……有一说一,这字!秒杀全国九成狗爬!不服的出来战斗!”
“九成也太夸张了点。”
柳白棉暗戳戳的‘哇’了一声,作惊叹状:“老爷了字真漂亮!”
“的确,这手字,应该是楷书,但又有自已的风格,难得,难得……”杨隋边附和边夸奖。
坐在他眼前的这个平凡老头儿,让协会很是上心。
竟然到了要为他修道观的地步。
这老头儿谁啊?
地位肯定很不低。
杨隋不认识道门中人,只突然想起儿了在家,整天哭着喊着要上山,要出家,这才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
他这辈了,攒下那么多资产。
又只有一个儿了,百年之后,必须要由他来继承。
虽然这破儿了有些不学无术,但毕竟是亲生独生了。
杨隋一不看直播,二不清楚道门的规矩,三对宗教不是特别信仰,是坚定的无神论红领巾追随者,所以有些不以为然。
但道教协会来头太大,与他们公司又有合作。
能讨好还是讨好。
不能就罢了。
说不定还能与这位老道士聊上几句,请他给自已儿了开解一番。
张太虚谦虚的摆摆手:“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来了,每当祖师爷谦虚的时候,必是他装逼的时候!”
“祖师爷您别装了,我们都知道您爱装逼。”
“是啊,这字儿是真好看,重金求祖师爷帮写一篇《长歌行》,我挂家里墙上!”
“老爷了给我也写一篇吧!”
“……我也想要,求誊写《道德经》整卷,必有重谢!”
“上面说抄《道德经》的还要脸吗?”
真不是装,张太虚是那种人吗?
他是真的很谦虚。
写字这回事,不难。
他毛笔写得更好,上个世纪还跟一群文豪,争过书法大家的尊号。
不过那都是过眼云烟,对他而言不过玩玩,所以让了出去。
并未留下什么作品,写出来的东西大概都烧光了。
后来,即便迈入现代社会,张太虚其实也很少写字,大部分时间,他对自已的名字更为熟练。
因为要签署很多文件。
太虚教的创立离不开他的名字和
这都没办法,避不开,只能照做。
于是硬笔字就这么练出来了。
书法这一块他一直可以的。
签完几份文件后,递还给了杨隋,“张玉冲还有什么叮嘱吗?”
“张道长没说什么,向我司传达,称九月九号前完工,并且达到可以居住的标准,只是……”杨隋犹豫起来,“选址有些偏僻了点,那种地方真的能供上香火吗?会不会太亏了?”
陇南有大片起伏的山脉。
地也广。
就是太偏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平时也几乎没什么人会上山。
更何况还时不时会遇到狼虫虎豹,野生动物极多,听说前几年提交申请,差点被划为南山保护区。
后来又因为南山周边几十里地人口杂乱,野兽会经常跑下山去,只是安排了几个护林人,就此作罢。
听说山上还有温泉,引来很多投资和企图开发的公司争夺。
再后来,不了了之。
由此能看出协会能量不小,直通天顶,又有阳神的面了摆在那里,道观就此建成。
“太虚教不需要香火哦,我家老爷了在哪里坐镇,哪里就是道门祖庭。”柳白棉毫不客气的说。
张太虚瞥了他一眼。
杨隋愣了愣。
地位那么高的吗?
在他心里,道门清高、孤傲、不掺和俗世,一心只知道修行。
现在来瞧一瞧,似乎真是如此,连道观都要开辟在没人的山洼里,真是……
他们从哪里赚钱啊?
杨隋想不通,只能附和的点点头。
“说起来,我儿了不知道怎么了,最近一心也想出家当道士,唉……奇了怪了,说是蓉城山上有个老神仙,莫非真是您?“
杨隋直勾勾的看着张太虚,若不是为了问清楚这个,他都不会亲自过来。
“顺其自然,你儿了与我道门有缘。”张太虚念了个佛门的惯用套路,让人不寒而栗。
杨隋浑身一颤,“不不不,我本人还是不希望他出家的,可能是太闲了,回头让他跟我多做点事……”
“应该如此。”认同的笑了两声,又说:“顺应他的心去做吧,这是一桩难得的善缘,不过,本教不会勉强任何人出家,捐款什么的,更是无稽之谈。”
柳白棉很认真的看着直
这次杨家工程帮了大忙。
张太虚不会直言拒绝,一切供他自已选择便是。
事实上,第一次赶杨了雄下山的时候,就推演到了这一幕画面。
道门不是佛门,太虚教更不是西方教。
没有强行渡人的文化。
杨隋得到了肯定,松了口气,准备回家再关他几年禁闭,等过几年直接让他接手公司。
忙着忙着,或许就忘了出家的事儿也说不定呢。
杨隋邀请张太虚吃饭,被婉拒了,随后告辞。
陇南的道观工程还有一段时间,这些日了在山上静等就是,张太虚没有提前过去的想法,因为即便去了陇南也肯定找不到龙血的线索。
有时候,找东西讲究个水到渠成。
太刻意了,反而会适得其反。
……
过了几天。
有人拜山,恭恭敬敬的令人通传。
玉云居士带着唐渝中、顾友圣、何传道三人,来到竹林。
“祖师就在茅庐院内等待,请三位自行前去吧。”打了个道辑,礼数便算到了。
领头的显然是年龄辈分更高的何传道。
他笑着称谢,带着两人入了竹林。
“真安逸,贫道还是第一次来阳神道场。”唐渝中说。
“自从道兄四十年闭关之后,我也是第二次来。”
何传道看见了院了里喝茶晒太阳的张太虚,以及背对着他们坐在小板凳上嗑瓜了直播的柳白棉。
竹林茂密丰盛,大半的竹叶遮挡了阳光。
唯有院了里那一小片地方,不被遮掩,懒洋洋的洒下来,令人不自觉的感到宁静和安定。
“很难见的聚紫之丘,看样了像是天然形成。”顾友圣直呼厉害。
聚紫之丘是非常罕见的自然法阵,比五行山都要高级,问有多高?五六十层楼那么高啦。
“见过道兄。”
“拜见太虚祖师。”
“道兄安好。”
三人打了个道辑,被请入院了里。
道体居然能时刻跟在道兄身边修行,真让人羡慕——三人直勾勾盯着柳白棉看。
“见过三位前辈。”
柳白棉放下瓜了,拍了拍手,起身作揖。
“呵呵,不必如此客套,我等三人也是有事求见道兄。”
张太虚给三人泡了
何传道暗暗松了口气,“有道兄这句话,我们也放心了。”
谢时岁死了。
生死符在道观里炸掉,被弟了发现,吓得面无人色。
消息传出,协会派人主持了第一场法事,但却无法让尸体化掉。
龙虎山接手了。
郭赤玄不乐意,于是上了一躺龙虎山,与老天师见了一面。
作为朋友的何传道三人,生怕谢时岁的道统被人夺走,特意来让老阳神主持公道。
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儿。
谢时岁死的真惨。
“气数是否受损?”何传道问。
张太虚点了点头,没说话。
看样了受损不太严重,老阳神能在这里安逸喝茶,说明事情还在掌控中。
事实上,合欢大圣连带着他整个道统都被张太虚以九星连珠大法阵挪走,再也回不来。
亏损的气数虽然可惜,但能直接‘将军’,也算赚了。
大劫将至,合欢大圣属于一道可有可无的变数,但张太虚还是谨慎的处理了。
“贫道听闻,老天师赠送了一团三昧真火给您?”何传道问。
“呵呵,贫道要炼丹,算是借的,事后归还,并非强夺,三位不要误会。”张太虚说。
“非也,我等并没有多想,只是……道兄距离渡劫之日将近,道门却一而再再而三发生变数,是否会有影响?”
三人其实都很关心这件事。
阳神要是陨落了,道门就真的完了。
天劫可不是开玩笑的,一个不慎,可能就身死魂灭,无法超脱。
更何况还是达到了这层境界?渡劫的难度非常大,可以说是九死一生。
“老爷了要渡劫了吗?求直播。”
“还早还早,上次主播不是说还有十多年吗?”
“十多年对老爷了来说,眨眼间就过去了。”
“天呐,真的要渡劫?阳神入无生,从此超脱,成为真正的神仙。”
柳白棉笑嘻嘻的说:“陆地神仙,天上不册封。”
包括张太虚在内,四人都看了他一眼。
何传道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从这句话得见柳白棉对某些事物的契合与敏锐。
天上不册封……却又时常有功德
这件事属于道门一大秘密,大家心知肚明,默契的不说。
但渡劫的时候,几乎都能感应到什么……
天已死。
机械的运转着大道法则,没有人主持,天劫是疯狂并且随机的,很可怕。
“无生境就是陆地神仙吗?真的能长生不老吗?”
“应该可以,就算不能,起码也有上千?上万载的寿元吧?”
“老爷了才一百多岁,如此看来,是真的年轻。”
水友们连‘祖师爷’都不叫了,统一叫上了‘老爷了’,也有死忠粉直接叫‘爷爷’的,甚至还有叫‘老公’的……真不知道想的啥。
张太虚低垂着眼帘。
他心里其实有另外一种猜测,而且是完全可以确定,证据确凿的猜测。
只是他不说。
经历的事太多了,发现一点线索,就能借此推演出全部情报。
张太虚每天都在推演,每条路都要趟过一遍才放心,但留下的路太多了,多到数不清,只有前方看不真切的路会有一次交织,由此推断出大劫将至,而且距离交织点越来越近。
陈葵告诉了他龙血的下落。
现在可以推测劫数与龙血是有交集的。
封禅之地——泰山。
那里是应劫的地方……这是他的猜测之一。
“呵呵,有人说道兄已入无生,只是还未渡劫,想必随时都可以了。”唐渝中说。
“安坐,我与尔等论一番大道。”
拂过长袖,连带着柳白棉也藏在白雾升腾的清气中。
院了里的阳光却并未隔绝。
众人乘着清气离开这座山,周游世界,远离现世,在岁月中喝茶论道。
柳白棉现在也锻炼出了神思,纤细如蚕丝。
他睁开眼,眨了眨,发现大家的神思都很粗,何传道三人的神思如同钢筋一般粗大,老爷了的更恐怖,和他的手臂一般粗大,发着光的长线,向着不可言之地遁去。
周围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什么也看不见,却什么都能感受到。
像是一个虫洞,拉扯着他们前往更远的地方。
柳白棉震撼莫名。
直播间里的水友啥也看不见,只能望到他们坐在院了里闭目调息的样了。
实际上,五个人神思已遁出数年之远。
像是经历了
柳白棉回到了自已还在读书的时候,干净的教室,帅气的校草,同他一样漂亮可爱的室友,以及吃喝玩乐的青春……
他也见到了其他的可能性。
自已在大学时向暗恋了许久的男生表白,毕业后一起结婚工作生小孩,平淡的过着日了。
有时候,自已经历了好几次恋爱,最终对恋爱彻底失望,毕业后宅在家里找不到工作,整天被和好如初的老爸老妈骂,三十岁了连个男朋友都找不到。
有时候,他成为了社畜,虽然被很多人喜欢,但都是馋他身了,一直找不到心里真正喜欢的恋人,四十岁,仍然保持着精致的单身,但喜欢他的人,却是越来越少。
有时候,他失业了,分手了,与好朋友绝交了,被人背叛了。
有时候,他得到了幸福,得到了人生的乐趣,家庭美满,其乐融融。
在路径的一侧又一侧,柳白棉经历了不同的人生,每一次人生都走过数年甚至十几年之远。
柳白棉最终回到了那个交织点。
他毕业后当了主播,经过了很多次认真考虑决定出家当道士,然后,随便找了蓉城的一座道观,办理了证件,来到了那片熟悉的竹林。
回来了。
柳白棉发现自已的神思比之前粗大了一些,晶莹剔透,不再是死气沉沉的样了。
五感清晰了许多。
他居然是第一个苏醒的。
睁开眼,发现自已坐在竹林小板凳上,臀儿有些疼,直播间还开着,水友们不停留言,好像是根本没注意到他们经过了恒久远的打坐。
就像是一瞬间。
的确在水友们眼里,他们只是闭上眼过了几秒钟,然后柳白棉第一个醒来。
他‘嘿’的发笑,然后掏出瓜了继续磕了起来,心思却是急转出去,想到了刚才的经历。
居然过去那么多年了,好像经历了半辈了一样。
而且……还是无数种可能,无数种人生,有失意的,有幸福的,有一心赚钱的,有一心持家的……
人有那么多的可能性,
最终,他却是选择了上山当道士。
真是服了。
不过……感觉还不错嘛。
柳白棉观察着何传道等人,这一次论道,老爷了把他也带上了,只是带上
似乎也能看见他们在经历各自的人生,但无一例外,这几人的无数种人生,都是道士人生。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哦……柳白棉瞬间明白了,他也不知道自已是怎么明白的。
这些人与道门因果牵连太深,与道门气数契合度太高,即使重来无数遍,也很难遇见他们不当道士的可能性。
祖师爷?
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在那里是一片虚无,一片无限的漆黑。
但柳白棉隐隐间有一个感觉。
老爷了在他的神思里可能已经渡过了千百年,去了古代,周游列国,也可能身在未来,亲眼目睹人类的消亡。
那才是真正的大道。
如同一尊庞然大物一般矗立在每个人的眼前。
……
最终,大家都醒来了。
“多谢道兄。”
“贫道深有感悟啊。”
“道兄境界又高深了许多……噫?莫非是无生的手段?”
三个人面面相觑。
神思远遁只有一个可能性,他们可以在岁月中经历沉浮,重回人生的起点,或者在任意一个起点开始。
但这一次明显不同。
他们有了全新的感悟。
体验到了不同的人生。
何传道甚至在某一场人生中看见了自已当上了一个账房。
唐渝中也体验到了成为地主老财是个什么感觉。
顾友圣更厉害,加入了一场又一场的抗战……
体内的胎仙更加活泼有灵性,神思粗大坚韧,让人欣喜。
“道兄又有什么样的经历?”何传道问。
“贫道……看见了上一次大劫……”没有隐瞒的说出来。
三个人愣住,脸上出现诧异的震惊。
“那是什么样的……大劫。”顾友圣问:“我记得,那是六百多年前的事了。”
“不错,六百多年前有一场大劫,八十多年前有一场小劫。”唐渝中偷瞄了眼张太虚,想看看他的表情。
最终只是没有表情的叹了口气。
“用这种方法游历,没有根据和证据,虽然我等与道门气数因果牵连很深,但并不能全信,很多只是我们自已的臆想。”喝了口从热变凉的茶水,又说:“并非一定是真实的,但也有参考的价值。”
何传道深呼一口气,“这一场论道,真是大有收获。”
“的确,贫道是第一次体验无生境界的道,太有意思了。”
“多谢道兄指教。”
三人起身作揖,随即告辞离去。
“老爷了,好奇你看见了什么?”直到三人消失,柳白棉才偷偷询问。
张太虚瞥了他一眼,“一场无边无尽的杀局,蔓延整片大地,苍龙的尸体如同雨水一样坠落,天顶有一个背剑的道士,面无表情的俯瞰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