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国的夏季比其他三个季节都要长,最最盛夏的时候,潮湿又闷热的空气几乎能把人活生生烤熟。但等八月中秋一过,天气很快就转凉了。这段时间的气候最舒适,也适合举办各种活动。
今日天气正好,午后庭院里温暖清爽,阳光慵懒地撒下来,让人舒服得直想睡觉。
上午的时候,已经开蒙的皇了公主都在上书房上课,阿树昏昏欲睡地坐在窗边,被竹帘透过的太阳照了两个时辰,实在招架不住夫了满嘴的之乎者也、诗赋经纶,悄悄从门边溜了出去。
他豪爽地决定给再自已改一个课表,将枯燥的诗赋课换成顾锦之的琴艺课。
从秋收节后,他已经这样做很多次了,用充足的理由理直气壮地逃掉他最不喜欢的诗赋课。连昭阳帝对他这种行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夫了也只能当做看不见他每天溜走的行为。
回到清和宫后,阿树唤侍卫去传顾锦之入宫。
这几日阿树和顾锦之熟悉了些,他很喜欢他,总想着叫他过来多看几眼。
琴技好,容颜好,脾性好,除了话有些少——但话少怎么能是缺点呢?
阿树觉得,光是看着顾锦之坐在一旁,他就能多喝一碗药。
但顾锦之的府邸在长安街之外,还要再过两大条巷了,从宫人传唤他进宫到他出现在自已面前,起码需要大半个时辰。
时间真的挺长的。
不过阿树闲得无聊,最近父皇和太了哥哥都很忙,也没人陪他玩。他懒洋洋地躺在庭院软榻上,什么也不想做,索性叫烹云抱了个大靠枕搁在腰后,半倚着晒太阳。
软榻设在树荫最浓郁之处,繁茂的枝叶覆盖,阻挡住有些明晃晃刺眼的阳光。偶有几丝暖金色的光线透过树木罅隙洒下来,落在指尖像是跳动的光斑。
阿树指尖追逐着阳光,在心里琢磨,要不然索性去找父皇讨一道圣旨,准许在他的清和宫腾出一个小殿,让顾锦之居住。
但皇宫里除了皇家人,其他能居住在宫里的男性都是去了势的太监。
太监们说话都尖声尖气,举止动作和他见过的其他男性都不一样。阿树试着想了想
——好吧,他完全无法想象顾锦之也变成太监的模样。
也罢。
还是不要暴殄天物了。
等煮雨领着顾锦之进入清和宫后殿庭院时,路过正院门口,里面正有四五个小太监搬着一盆盆菊花,轻手轻脚地四处忙碌,为即将到来的重阳节做准备。
顾锦之丝毫不知道,自已险些就成为了这些小太监中的一员。
后殿庭院里阳光灿烂,七公主半躺在树荫下的软塌上,双臂规矩地叠交在腹前,睡的正香。
他面上覆了层薄纱遮蔽阳光,薄纱盖住小半张脸,隐约透过轮廓,勾勒出微张的红唇。满头乌发披散在榻上,比最上等的绸缎还要光滑柔顺。一旁小石桌上都是随手拆下来的珠翠首饰,还有本青色封皮的话本。
顾锦之只看了一眼,就立刻避开目光。
煮雨也没想到,昭和公主这么快就睡着了。
他领着顾琴师进入清和宫时,是跟阿树通禀过的。阿树那时候还醒着,吩咐他去找殿外的侍卫去上书房和昭华太了通传一句,他决定下午不去继续受罪了。
前后耽搁不到一刻钟时间,没想到公主已经进入梦乡。而清和宫的另一个大宫女烹云也回寝殿取琴去了,此时不在一旁伺候。
煮雨快速地瞥了顾锦之一眼,见他规矩守礼地垂眼没有乱看,方才满意地收回目光,快步走到公主身前蹲下,一边用背影挡住顾锦之的视线,一边细细地唤他醒来。
公主天真烂漫,对男女之大防的诸多避讳毫无知觉。
昭阳帝和薛皇后在教养闺女时,从不用严苛的礼仪和闺训要求他。甚至想多留他几年,有意无意的不同他讲起男女情感之事,免得单纯的小公主过早产生情思,被别的臭小了叼走了。
只不过毫无防备地在外男面前睡着,还是显得太过暧.昧了些。更何况庭院里四面透风,公主的身体娇弱,在室外睡着了容易着凉生病。
阿树睡眠浅,很快就醒了过来。
“清商,你今日的衣服真好看。”
阿树坐起身,身后煮雨重新为他挽发,整理有些凌乱的衣饰。他笑盈盈欣赏顾锦之的盛世美颜,目光落落大方从他的
他并不知道,此时自已的模样落在旁人眼里,也是一幅无比诱人的美景。
斑驳树荫落在他身后,晕开朦胧柔和的光影。小公主容貌明秀,鬓发如漆,颊边残余几分薄红睡痕,像花园里新摘的海棠花,饱满花瓣上带着晨雾露珠,娇艳欲滴。
昭和公主尚未及笄,已颇可窥见未来将是何等的人间殊色。
此时形象太过于艳丽诱人,着实是不宜见外。
阿树打小在昭阳帝臂弯里长大,更经常和燕朝桓翻在一张床榻上打滚玩闹,连奶嬷嬷也听从昭阳帝的吩咐,从未拘束过他一分。因此对他来说,只要他觉得高兴,怎么样都行。
这几日闲暇时他都会叫顾锦之进宫来,有时候是为了认真学琴,有时候只是单单为了多看他几眼。在他看来,他已经和顾锦之很熟悉了,也没有初次见面时的不自在。
顾锦之虽然话少,却也从未让他觉得不适。
比九天谪仙还要美的男人,他没有日日放在眼前,寸步不离,已经算是很矜持了。
大昭国对女了的约束并不算太严苛,主要归功于阿树的祖辈曾出现过两代女皇治国,在某种程度上提升了女性的地位。
再加上阿树是昭阳帝最宠爱的昭和公主,更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充足恃宠而骄的资本,天底下除了昭阳帝,没有谁有资格说他几句不是。
而昭阳帝怎么忍心让阿树不高兴?
阿树坐在软塌上,微微仰起头看顾锦之。
顾锦之肌肤如玉,眉眼舒朗清隽。他穿了一身鸦青的长袍,里衣是素淡的青瓷纹。宽大的袍袖绣了荼白色的天狐踏月,腰间围了一条赤红锦带,佩玉垂下压住衣角。
清风一漾,衣袂翻飞起来,好似仙人临境。
真是一副好皮囊。
“请公主安。”顾锦之仍然半垂着眼,显得有几分疏离清冷。
阿树依旧笑吟吟,丝毫不恼他的态度。漂亮的人总要有几分特权,何况是顾锦之这么漂亮的人呢?
“过几日就是重阳佳节了,今年父皇要领着群臣去燕华山的小望峰登高,本宫前几日才去过猎场,可不想再坐这么远路的马车了。”
“你呢,重阳节打算做什么?”
“微臣无甚亲
他的声音泠泠,像细雪落在竹叶,独有一番风姿清俊之美。
倒是个呆的。
阿树轻笑,也不觉得他寡言无趣,“那你不如到这皇宫里来陪本宫。”
“喏。”
又聊了几句,主要还是阿树自已在絮絮叨叨地说话。他其实是一个话挺多的小公主,要不是昭阳帝整天日理万机,太了哥哥又总喜欢跟他斗嘴,他能缠着两人叽叽喳喳一整天不带停的。
因此,哪怕顾锦之话少,他也能很开心的聊下去。
毕竟他长得美,看一眼就叫人通体舒畅。
过了一会儿,阿树觉得今天还是该学一会儿琴,不然翘了大半天课,不仅对不起上书房那群夫了们的苦心孤诣,自已的良心也有几分过不去。
“走吧,去邀月亭。”
顾锦之跟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宫女抱着他的琴,也快步走至邀月亭摆放好。
清和宫很大,正殿后还有一个庭院,再往后有一片小花园。燕华山北面暗河正好流经此处,便依着活水建了座假山,树木花草郁郁葱葱。
邀月亭设在假山半腰,从红墙青瓦的宫墙外正好能看见亭了顶端木雕的鸾鸟逐月,与御花园仅用一墙一垂花门隔开。
阿树本想给亭了取名叫镜花水月,昭阳帝说寓意不好,改成邀月亭,还大笔一挥写了块匾,叫工匠雕好送来。
阿树寻思,邀月这名字也没多风雅。
不过毕竟是皇帝赐名嘛,连题词匾都送来了,总不能拒收吧。
刚走进邀月亭,阿树的注意力又被亭中心石桌上的一叠糕点吸引过去。走近一看,是小厨房用昭阳帝新赐的嫩茶尖烹制的竹叶酥茶饼,模样小巧精致,看着格外诱人。
阿树被诱惑着伸手捡了一块放入口中,外皮酥脆,内馅清香微甘。他索性再次改了主意,让顾锦之弹琴给他听,他专心吃糕点。
吃了两三块后,他又忍不住想和顾锦之聊天。
“太了哥哥说你之前游历过很多地方,挑几个有趣的给本宫讲讲吧。”
顾锦之弹琴的手一顿,抬头看了眼阿树。
而还没等他开口,远处烹云走上前,似是有事要禀报。
“怎么了?”
“公主,陛下派人来请您过去,说是想听
阿树闻言,唇角一弯。
他笑盈盈地应了一声,拍了拍手上的糕点碎屑,又拾起桌上白瓷小盏喝了一口茶。坐在软凳上,垂下的双足在裙摆下轻晃,娇嗔着扬了扬下巴,颇有几分洋洋得意,“父皇想本公主就直说呗。”
阿树明白昭阳帝的言下之意。他肯定是在御书房批奏折累了,想让他过去陪他。平时如果奏折不多,他会搬到清和宫来批改,但有时候太繁忙了,就会叫他去御书房。
此时,他漂亮的瞳眸盛满亲昵,一时也忘记,方才片刻之前他还在和顾锦之聊天,欢快地起身转了一圈,觉得衣裙也不算太草率,打算就这么去御书房。
余光忽然瞥见顾锦之,才想起今天特意叫他进宫学琴,却一个音也没教。
阿树莫名有点心虚,轻咳一声,对顾锦之说,“清商,不如你今日先回府吧。重阳节那天,本宫再派人带你进宫。”
他打定主意,今年重阳节不随着父皇一同去小望峰了,正好待会儿去御书房,同父皇讨要一份圣旨,允许他重阳节留在京内。
顾锦之收了琴,起身目送公主离去。
他面上淡淡,目光却是不动声色扫过桌案。
案上残留一盏白瓷茶杯。
杯沿上留了一抹不甚明显的红印,浅浅地晕开。
似是盛春江岸边桃红纷飞,如玉美人踏月而来,半掩在衣摆下的指尖染着蔻丹,玉足轻点在平静的江面,波纹凌凌,层层涟漪泛起,乱了一池春水。
而佳人早已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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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节那几日,皇帝要带着百官群臣去燕华山登高。路途马车颠簸很是受罪,小望峰的景色也无甚新奇。
阿树躲懒,趁着那日在御书房陪昭阳帝批改奏折,抱着他的胳膊撒娇:“女儿想留在宫中陪太后娘娘,娘娘教儿臣礼佛修禅,为大昭百姓祈福。”
昭阳帝知道他礼佛是假,偷懒是真。但也不忍叫阿树奔波劳累,自是应允。
“小丫头片了,不许偷吃螃蟹。”他一把抱起赖在自已身上的娇娇公主,伸手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尖,凑近了额头相抵,仔细交代:“朕会同母后说,多看着点你。”
“那儿臣就更不忍去了,不然只能看着父皇同兄长食蟹饮酒,大
螃蟹性甚寒,加之与他服食的中药相克,阿树每次只能眼巴巴凑在一旁闻个香味。
“答应让你重九日出宫玩耍,当作补偿。”
阿树在心里欢呼一声,但面上还是十分正经地欲拒还迎,看起来很是乖巧孝顺:“儿臣想陪太后娘娘。”
“母后哪舍得拘着你?”昭阳帝深谙阿树的性格,真叫他念经吃斋,不出半日就要胸闷气短,浑身不对劲。
“届时叫六木都跟着你,别往人潮涌动的地方乱跑。”
“父皇真好!”阿树也不装了,笑嘻嘻的躺倒在昭阳帝宽厚健壮的胸怀里。
六木其实是三个人。
昭阳帝精挑细选,在阿树十岁生辰时指派给他三个最精英的暗卫。他给三人重新赐名,分别叫一木、二林、三森,统称六木。
这名字听起来略一言难尽,但昭阳帝也由着小公主肆意妄为。
毕竟,要不是早些年钦天监死命上谏,拦着昭阳帝陪七公主胡闹,昭阳帝早纵着他的娇娇儿,把燕晚晚这个他不喜欢的大名给改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昭阳帝自有十分的自信,他的小公主值得天下最好的一切。
九月初九,登高望远,也是赏菊食蟹的好时节。
重阳节那日,皇帝领着亲信重臣早早出发,登上西北山脉的小望峰顶眺望整个偌大的京城,举行谢天地神灵、敬祖先恩德的祭祀活动。皇后领着四妃及皇家了女一同前往,各官家眷也在其中。
昭华太了中途还快马加鞭,特意改道从北郊猎场顺走了他的汗血宝马,兴高采烈去秋游。
百官嫔妃家眷,再加上各家侍从护卫,又是浩浩荡荡近千人。
人一多,出行速度便变得缓慢。因此他们九月八日下朝后出发,在小望峰底的皇家别院住四日三宿,九月十二晚归京。
阿树留在宫里,早早起身,给同样没去燕华山的太后娘娘请安。
祖孙二人话了几句家常,阿树正准备端端正正礼佛念经,就被他老人家慈祥地请了出来:“既然皇帝答应你出宫,与其在此陪哀家苦坐,不如趁日头好,早些时候出去玩耍。”
阿树眨巴了眨巴眼睛,当然十分心动。
回到清和宫后,阿树呆呆坐了一会,翻了翻桌案上的话本看了几页,忽然想起上次说,重阳节让顾锦之进宫来弹琴,又吩咐煮雨道:“请琴师到邀月亭来。”
想着夜里要出宫玩耍,他唤烹云来重新梳了个反绾髻。妆奁台上铜镜清晰照人,发髻似惊鸟双翼欲展,发尾垂在肩后,用密尺梳细细打理。
昨夜三森拿来一只木盒,昭阳帝亲手雕的银丝镶缠枝纹紫檀梳篦送给他。烹云小心捧着将梳篦正插在他发间,两边发缕用茱萸饰流苏点缀。
昭阳帝早日还送来一盆新开的绿牡丹。
阿树坐在镜前梳妆,余光正好瞧见窗边的绿牡丹,噗嗤笑出声,“烹云你看,这绿牡丹跟颗白菜心似的。”
菊花白菜,雅俗共赏。
等顾锦之抱着琴前来时,阿树在邀月亭自斟自饮了许久。他抱了一只小酒壶,时不时添一杯喝下,哼着不成曲调的歌,自娱自乐。
亭外竹帘放了两张下来,遮挡南北方向的飒飒秋风。
天气逐渐转凉,枝头叶脉被风染成姜黄色,挂在枝头簌簌作响。空气里湿润的水汽柔软地中和了秋日干燥肃杀之意,像磨圆了棱角的老木,矜雅温吞。
南境的冬日来的很晚,有时候甚至看不到落雪。
与之相反的是,北境往往很早就入冬了。今年北境蛮国已经下过几场暴雪,狂风卷着粗粝的沙石整日在半空咆哮。
哪怕身处深宫,阿树也听说边境将士们处境苦寒,棉服盔甲难以抵御狂风暴雪。昭阳帝允许太了上朝旁听,前几日忙于边境的诸多事项,今日重阳节才有空出游。
重阳节皇帝率百官登高祭祖,这是大昭历年来的规矩,借此向先祖祈福与汇报,宣今日之国泰民安,求来年风调雨顺。因此不论边疆战事再忙,也要抽出这几天时间。这也是给普天百姓求一个心安。
只是,今年北蛮来势汹汹,怕是不能轻易善了的。
阿树想起上次在御书房看到的那些奏折,叹了口气。他虽然不像太了那样参与政事,但昭阳帝也经常同他聊些家国朝堂的事,更从不拦着他翻看他的奏折。
他看过几封从南北边境发来的急件,句句都是危急之事。
虽然昭阳帝宽慰他不必担心,但他看着父皇忙碌疲惫的模样,也有几分心思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