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潮袭来之时, 多鱼正在跨海桥上修缮桥墩。他灵活地翻了个身,躲在石柱的阴影里,避开金丹修士的视线, 兴致勃勃地观赏着即将到来的大潮。
“多鱼,别偷懒了, 上头的金丹管事发现, 又要解雇你了。”
下方,胡须大汉压低声音警告着,他俩是多年的邻居,一直相互照应。
多鱼冷哼一声, 甚至故意放大了声音,“什么就又要解雇,他本来就要开了我,肯定是那天的尼姑,她听到了我们的对话,看我不顺眼。”
胡须大汉叹了口气,似乎要再劝几句。多鱼昂起头, 拒绝再说一句话,眼睛直直地望向东边的哨塔。
对于滨海城的岛民, 尤其是他这样每日为钱财食物碌碌操劳的底层混子, 每年一次的大潮本该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不看也少不得什么。
但他就是喜欢, 他喜欢大潮倾覆而下的汹涌刺激, 他喜欢大潮狠狠撞上防护阵法、而被迫回巢的壮阔恢弘。
痛击大潮的那一刻,他仿佛化身为那面连天接地的屏障,仿佛万物都在他手中,都在他脚下。
多鱼死死地盯住哨塔, 心脏砰砰直跳,脑子热血上涌,他等待着大潮扑来的那一瞬间,他将化身那面仿佛阵法,张开臂膀,拦住摧山搅海的大潮。
轰隆——
臂膀断了。
多鱼猛地瞪大眼睛,全身鲜血回流,耳畔满是嗡鸣的声音,他登时翻身下去,一把拉住胡须大汉,不顾胡须大汉的惊讶和不解,迅速往桥上冲。
“快走......快回城......”
多鱼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但他知道他的声音肯定在发抖,他的嘴唇滑不溜秋,几乎不能合拢。
胡须大汉上桥时,手里还紧紧攥着锤子,念叨着等会肯定要挨骂。
两人翻身上桥的那一刻,蓝色的天轰然塌了,正在急剧地往下跌,哗啦哗啦——多鱼突然明白了“沧海一粟”地意思。
砰——锤子掉下,随之落地的还有一脸惊恐的胡须大汉。
桥上的秩序陡然一乱,有人急匆匆地东临城的方向冲,有人火急火燎地往滨海城里赶。半空中的修士原本还在艰难维持秩序,急忙张开跨海桥的阵法。
滨海城爆炸、下沉一系列变故接连蹦出,修士们再也维持不住了。
多鱼拉住胡须大汉的手臂,催着往滨海城里冲。游人散客能逃离滨海城,他们不能,他们的家还在滨海城里,他的老娘,胡须大汉的老婆孩子都在里边。
就算滨海城沉了,他俩也得跟着它一起沉,抱着老娘孩子一起死。
岛屿下沉的速度极快,他们几乎是贴着大桥倒塌的边缘撒腿狂奔,最后一段路还差几十米,岛屿已经沉下了三丈左右,凡人之躯的他们跳不过去了。
滨海城即将被大潮淹没的那一刻,他们被一阵风推了一把,吹进了滨海城。
多鱼扭头望去,监修的金丹管事撑起一面屏障,护住了身下的凡人,紧接着一片浪潮袭来,他们都被卷进了大潮中。
他们死没死,多鱼不知道,也不敢去想。
一个透明的泡沫罩子罩在天空上,仿佛一双巨大有力的臂膀,挡住了呼啸而来的海水,也挡住了所有想要进城的人。
那些人一脸惊惧,不停地敲着罩子,想要进来。多鱼想,如果他们能说话的话,肯定是在哀求。最终,他们的嘴里喷出白花花的泡沫,眼里失去光亮,身体随波浮了上去。
罩子外的人一个个被冲散了。
可是,外面的身影没有减少,反而多了起来。那些身影皮肤微蓝,一脸凶神恶煞,它们甚至没敲那罩子,轻而易举便穿了过来。
“海......海族!”
冲进城的人们刚松口气,心脏又顿时提了上去,纷纷四散逃开。
多鱼猛然回神,揪住一名巡守修士,质问道:“那个罩子怎么回事?为什么拦住了人,却没拦住海族,你们怎么办事的?”
巡守修士也是一脸慌乱,他的话语磕磕绊绊,“那......罩子不是我们......不是万佛宗的阵法。”
多鱼的后脑勺就像被狠狠捶了一下,几乎要站不住脚。
纷乱的脚步声,尖叫声和哀求声,刀枪捅入肉块的噗嗤声,痛嚎声和狂笑声......一曲曲哀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逼近,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滚滚而来。
那个罩子,那个拦住骇浪惊涛的罩子,不是保护的臂膀,而是猎杀的囚笼。
巡守修士摸出弟子玉牌,嘴里不停地叨叨着,似乎自言自语能让他镇定一点,“发出去啊、发出去啊!为什么发不出去!为什么联系不到万佛宗本部,坐镇呢?滨海城执法堂怎么还没派人来!”
多鱼咽了咽喉咙,上前一步,问道:“我们有支援吗?”
巡守修士不住地吸气,眼里的绝望之意比多鱼更甚,“消息发不出去,罩子阻断了外界的联络。滨海城执法堂发来消息,坐镇不知所踪,目前我们只能靠自己撑住。”
海族的狂笑声已近在眼前。
巡守修士吩咐多鱼两人往快逃,他握住武器,朝着海族攻了过去。巡守修士的实力肯定不弱,但他一人如何敌得过成群的海族,不过一会儿,他就被海族层层围住。
多鱼握紧拳头,拉上身旁的胡须大汉,催促快逃。胡须大汉浑身打颤,连带着多鱼的手也打起颤来,他的脚就像死死钉在地面一般,怎么拉也拉不动。
胡须大汉语气里带着哭音,“多鱼,我.....我好怕......”
多鱼狠狠淬了一口,拉着他踉踉跄跄地往城内跑,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怕也没用!别哭了,你老婆孩子还在家里等着呢,不赶紧回去赖在这儿......”
“小心!”远处传来巡守修士的叫喊。
海族的狂笑声骤然近在眼前。
多鱼刚想回头,手臂被狠狠一推,噗嗤——刀剑入体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还有胡须大汉嘶哑的哀嚎声。
多鱼心头一跳,他怔怔地回身望去,脑子登时一片空白。
胡须大汉半跪在地上,胸口冒出一柄剑,鲜血哗啦哗啦地往外喷,他的手臂还维持着推开自己的动作。噗嗤——胸口的那柄剑又缩了回去。
砰——他被一脚踢倒,他身后的海族甩掉剑上的血,恶心的鱼眼睛瞄上了自己。
海族踏过胡须大汉的身体,朝着自己走来,多鱼想要逃,可是他也被冻在了地上,双脚打抖动也动不了。
海族高高举起剑,剑尖离他的眼睛只剩一寸时,海族浑身一抖,鲜血从它的额头滑落,一道血线从头顶一直蔓延到双脚,它被劈成了两半。
两瓣身体倒下后,露出了一根修长的手指,劈开海族的那人赫然是几日前监修的女和尚——和光
她瞥他一眼,“快逃!”说完,便去对付其他的海族。
多鱼没有逃,他跪着爬到胡须大汉的身边,想要堵住胸口的伤,却怎么也堵不住,“无浪......无浪......你不要死啊,你死了你老婆孩子怎么办?”
一只沧桑的手按在他手上,无浪朝他摇了摇头。
无浪张开嘴,似乎是想说话,却只吐出大片大片的血液,血液吐完,嘶哑无力的声音才吐出来。“多......多鱼啊,我救了你。”
多鱼点点头,紧紧地回握无浪的手。
“我要死了,我媳妇、我孩子只能托给你了。”
多鱼喉头哽咽,哭了好几声才缓过来。无浪温柔地看着他,静静等待着他的答案。
“我会照顾好嫂子和侄女,有我在一天,就有她们在一天。有我一口饭吃,就有她们一口饭吃。这个事情,就算你不说,我也会......”
无浪闷笑了几声,“我不说,今儿的事你就要梗在心里。我说了,敞开来说,你就好过了。用我一条命,换你小子后半辈子照顾我媳妇儿闺女,怎么着也是我赚了。”
多鱼哭着咳嗽出来,“搞什么鬼,你到死了还在替别人着想......”
他心脏狠狠地抽了一下,话没能说完,双手交握之间,对面的手松开了。无浪的眼里没有了光亮,唇角却浅浅地往上扬起,他伸出手,合上无浪的眼。
那边,女佛修已经解决了所有的海族。巡守修士静静地躺在地上,看起来也死了。
她捡起巡守修士的弟子玉牌,沉稳地发布着命令,重新部署着防御位置。
她的语气和神色十分镇定,安抚了玉牌另一边的修士,可多鱼一点都没感受到安心。她不过是个元婴期,顶住大潮的罩子,可不是元婴期能扛的。
多鱼问道:“大乘坐镇呢?”
她轻轻觑了他一眼,似乎没有隐瞒的打算,“生死不知。”
“扯淡,我今早儿还看见他!”
“假的,那是蛟族的蛟六。”
多鱼暗骂一声,又想问些什么,她却扭开了头,似乎不打算再回答他的问题。
“你往岛中心的执法堂逃,那里安全些。”
多鱼重重地哼了一声,指着岛中央上空的人影,“你没瞧见那家伙,天上的罩子估摸就是他撑起的,他那副样子,可不像个人。”
“那是蛟六。”
“那你还叫我往......”
狂笑声再一次袭来,这一次的海族比之之前更多。罩子外面,密密麻麻铺满了海族的身影,就像是夏夜灯笼外的飞蚊一般,嗡嗡嗡地震天响,叫人一眼望之生寒。
她抽出一根金色的绳子,“海族从滨海城的四面八方冲来,从外往里席卷式进攻,中心比外围安全许多。我估计海族进攻到一定范围会停止,但我不确定它们要进攻的范围有多大,你往里边逃,总能逃进安全范围。”
说完,她挥着绳子,一头扎进了海族群里,不见身影。
多鱼狠狠地跺脚,看了一眼无浪的尸体,又看了看满地的海族尸身,他捡起一把海族的剑,拔腿往滨海城中心逃去。
那个女和尚说得不错,滨海城的每个方向都涌进了众多海族。
可是,不是每一个方向都有一个元婴期的她能挡住,不少方向已经失守了,海族从小巷里、从屋顶上攻了进来。
就像无形的蛛网一般,走错一条路,踏错一步,就会一头扎进网里,被死死缠住,被海族吸干每一滴血。
它们搜遍每一间屋子,掀开每一尊水缸,踢烂每一个衣柜......握着刀剑捅来捅去。
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它们没有放过视野范围内的任何一个人。
听着肆意放荡的狂笑声,多鱼忍不住想起小时候。他刨开蚂蚁的窝时,也是这么笑的,他把开水灌进洞里时,也没有放过一只逃出来的蚂蚁。
这不是战争,不是进攻,而是胸有成竹的扫荡,是肆无忌惮的虐杀。
头顶的罩子,挡住了所有的援助,阻拦了所有的逃离。
他们,滨海城的所有人,是瓮中之鳖。
所有藏起来的人,都被海族揪了出来,没有揪出来的,化成了红刀子上的血。
海族操起拗口的人语,命令人们往岛屿中心跑。
人们一脸惊惧,不敢相信残忍狡诈的海族,往岛外的方向跑去,变成了街上一坨坨肉块,变成了它们嘴里的一口口佳肴。
人们终于听话了,扭头往岛屿中心跑去。
海族的狂笑声越来越远,人们的脸上刚露出死里逃生的笑容,紧接着后颈一痛,视野不受控制地越来越高。他们看见空荡荡的脖颈,喷薄而出的血液。然后视野一顿,这颗蹦出来的脑袋串在一柄刀上,刀的另一头,是海族狡黠残忍的笑容。
多鱼逃跑的路上,看见了许多熟人,东门卖菜的李大妈、街口剃头的王大爷、卖假酒的曹叔、学堂里假正经的谢师傅......
他们都是世世代代居于滨海城的岛民,他们都是互相照拂着过来的。
这条从家到跨海桥的路上,这条每日上工必定经过的路上,这条路上遇到的每一个早晚两次问候的人,那些曾经热络的笑容、曾经死板的面孔、曾经狡黠的弯眉、曾经叹气的苦笑......都定格在同一个表情上——惊恐万状的绝望
李大妈光溜溜的躺在一堆菜里,白肉夹青菜。王大爷被剥掉了头皮,他一动不动,头顶的血液还在哗啦哗啦流。曹叔被淹在酒缸里,酒缸上压着块大石头。谢师傅挂在歪脖子树上,变成了一个书袋,白花花的肉里放着血淋淋的书。
春大娘的女儿抱着布玩偶,嚎啕大哭,嘴里大喊着“娘——阿娘——”
她的阿娘就在旁边的巷子里,衣裳不整,身上、腿上鲜血横流。
多鱼脚步一顿,想要上前拉一把,可又马上停下了,因为一只蓝色的手已经摸到了女孩的头顶,女孩的哭声变成了大叫声......
多鱼咬紧牙关,逼着自己跑开了。
他救不了!他打不过!他只是个凡人,一个每日靠着万佛宗救济送钱的烂人,一个什么用都没有的垃圾......
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还有卧病在床的老娘。
他答应过不浪,他要照顾嫂子侄女,他绝不能死在这里!
砰——
背后冷不丁被踢了一脚,他踉跄地倒在地上,斜刺里闪过一片寒光,他心头一跳,忙不迭偏过头,刺拉——刀子贴着脖子捅进土里。
身后传来古怪的海语和讽笑。
一束束头发盖在多鱼脸上,他强忍住心底的恐惧,拂开头发,是一张狰狞恐惧的脸。
他尖叫一声,立即后退几步,一、二、三......六个,那把刀上整整齐齐串着六个人头。
倘若他方才没躲开,他就是第七个。
那海族龇牙咧嘴地笑笑,“怎么不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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