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决这几日频频生梦,睡得实在不香,一到半夜就惊醒,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什么精怪魇住了,裴听遥那只不可理喻的有毒剑灵嘲讽说是被“作精”魇的。
白决懒得理他,去问宋杳杳这个百晓生讨一些助安眠的药来,顺便把总是忘记的书阁钥匙放回她兜里。宋杳杳说这种内服的丹药不能轻易给弟子,要去医门或者药门诊断一下。
白决寻思药门是不是就是炼丹的,于是问师姐:“药门在哪儿,我去诊诊看。”
师姐:“出门左拐金银台。”
又随口问曰两门有什么区别,答曰一个医人一个毒人。
白决灰溜溜右拐去了医门。
医门所在的城郡名叫细草香闲,出了幽雅清香的聆玉章,再来这里有种离了京城进了村的感觉。村口立着个指示牌:看病右转三里小洞幽。
以前白决还在中洲时觉得修士们都是神仙,甚至现在也有这样的感觉,完全没把自己纳入修士之列,自己是会失眠的寻常人,可是神仙也会生病吗?
能与他讨论这个问题的只有枉清狂里那只带刺的剑灵,白决想想还是算了。
他来到这个“小洞幽”,看着眼前破败的灰墙红瓦,霎时犹豫了。剑灵神不知鬼不觉冒了出来,站在他身侧睥睨这个洞。
“你确定这不是狗洞?”
白决瞪他一眼:“狗钻的才叫狗洞,我钻的就不是。”说完他不客气地弯腰钻了进去。
洞里拴着的一条大黄狗登时冲他吠了起来。
白决:“……”
裴听遥嗤笑一声,从墙的上方越了进来。
白决鄙夷道:“翻狗洞比钻狗洞高贵在哪里?瞎讲究。”
裴听遥:“高贵在狗翻不来。”
白决当即就要抱着大黄狗翻墙。
洞深处,一个药门弟子朝外喊道:“嘘,大黄,莫冲动,冷静点。”
白决:“……”总觉得全世界都在内涵我。
身着灰褐色短打的药门弟子掀开悬挂在洞中间的碎布帘冒出头来:“哦,来人了。两位道友是来问诊的吗?”
“只有我。”白决跟着他进了布帘里面。还真就是个洞,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几个弟子趴在地上抱着书本或是绘有经脉的人偶写写画画,引他进来这位就站在原地,给他二人周身设立了两道光障,把裴听遥也隔绝了出去,问:“说吧,什么毛病。”
谁知道裴听遥也面不改色地穿进来了。药门弟子一愣:“好身手。不过尊重道友隐私,你还是……”
裴听遥:“没事,他不介意。”
白决:……我介意。
算了,白决认命地摆摆手:“随便他吧。我们说我们的,我就是失眠。”
那弟子点头示意他继续。
白决:“?就,失眠啊,抓点药?”
被问诊的人适当表露出一丝疑惑。
白决:“???怎么了。”
两人面面相觑,头顶上一个比一个问号大,药门弟子小心翼翼地问:“道友,你说的,是身体疾病吗?中洲人才会感染的那种?”
白决:“……”原来神仙真的不会得病吗。
他握住对方的手,笑了笑:“道友,那你在这,看什么病呢?心理疾病?”
“是啊。”对方理所当然道,“每年新晋的修士们生活和修炼上总会遇到些过不去的坎嘛,我们小洞幽就是为广大澶溪同门排忧解难、疏导开解的啊。我以为你说失眠,是心理上有什么难关呢?”
白决想了想,继续笑道:“啊,是的。就是心理难关,导致我失眠了。所以能开点药吗。”师姐明明说这里有药!
对方道:“你说说什么难关,我听听程度才好对症下药。越具体越好,否则不可以随便给你抓药。”
白决陷入了沉默。
“……算了,告辞。”
他转身就走,一鼻子撞在光障上。回头恶狠狠瞪那个药门弟子,对方莫名其妙撤掉了光障,追在他身后:“道友,真的不聊聊吗,我觉得你心理问题好像很严重,已经到了不能控制情绪的程度,你还是……哎呀!”
是裴听遥弹出了一道新的光障,拦住了他,还用手隔空点了点他,唇边浮出故意作恶的一笑。
药门弟子:……这两人好像都有心理问题!还是记下来报给他们师门,引起重视。
弟子掏出一面镜子,调取了刚才进出“狗洞”的弟子信息,澶溪宗每个弟子都有刻着自己名字的玉牌,小洞幽设了记录玉牌的小结界,镜面上显示:白决,聆玉章。
嗯?怎么只有一个人。
看来结界又要请通灵道的师兄过来维修一下了。
*
白决回了聆玉章,走到寝居门口却隐约觉得不对劲,他那间屋子朝西,白天也显得昏暗,但此时没有人灯却点着,青白色的光一看就不是他平时点的那种,他为了节约灵力从来都是用最原始的蜡烛。
大白天的不会撞鬼吧?他抓紧了枉清狂,紧张兮兮地推开了自己居所的门。
入眼所见,是一片狼藉。床被掀翻了,桌椅板凳七零八落,偷藏的书籍散落各处,盛小零食的玉盘碎了一地,甜樱果和百香茶叶洒的到处都是,还有被碾碎溅出来的莓红色汁水涂在墙壁上,整间屋子惨不忍睹。
唯一端正的是中间的八仙桌,他的师姐宋杳杳正靠在桌沿,左手提着盏青瓷灯,右手转着支铜钥匙,笑里藏刀地看着刚进门的他。
白决看了看师姐,又瞄了眼地上倒扣的书册,笑容尴尬:“师姐,我这里遭贼了吗?”
“是啊,一只千年老树精化成的灵,在附近闹了一上午了,不光你这一处遭殃,我那儿是也。师弟,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千年老树……完了,一定是昨天夜里偷偷试验御灵术,把沉睡的老树唤醒了,今天他不在,树灵就闹起来。
白决笑得更僵硬了:“不知道欸,发生了什么呢?树灵爷爷有点无聊,想活动活动身子骨?”
“可是聆玉章的灵平时都是被封印的哦,没人唤醒它们,它们是不会起来的。师弟,你觉得是谁违反了师门规定,把它唤醒了,还给大家造成了如此大的不便呢?”宋杳杳笑着说,她每摇晃那个钥匙一下,白决的心就跟着跌宕一下。
白决踮着脚踩着缝隙往前来了两步,顺便一脚拨开偷来的书,把它踢到了床底下,问道:“是啊,是谁呢?真是令人苦恼!”
“白决!”宋杳杳重重将钥匙扣在桌子上,从袖子里拿出两本《驭灵要术》和《控灵百问》来,怼到白决的脸前剧烈的摇晃,“你还狡辩!!你可真行啊,自学天才啊你!师姐没教的也会了,知不知道有多危险啊?啊?还偷我钥匙,出息了你,啊?!找来的还都是不同体系的研究,知不知道这么学容易走火入魔,啊?!”
人赃并获。
白决还想垂死挣扎一下:“师姐怎么知道是我拿了钥匙?说不定是树爷爷把别人的书不小心弄到我房间里来了……”
宋杳杳抓起钥匙放到他鼻子跟前:“你闻闻,甜腻腻的果子味儿,全聆玉章只有你一个这么贪嘴!”
居然只有他一个吗?!同门也太不懂得享受了些吧!白决讪讪道:“……师姐真是明察秋毫。”
宋杳杳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小师弟,我和你讲过很多次了,修习之道切忌心急,更不能左学一点,右学一点,你以为在你之前没人试过吗?他们的下场有多惨想听听吗?别以为自己就是独一无二那个,师姐是为了你好怎么就不听,哎!”
“师姐……”
“别说了,今天这事我要去禀告师父,让她给你定罚,树灵已经被重新封印了,你这屋子自己收拾吧。以后不要再乱用法术了。”
“不要啊师姐……”
“好自为之!”
宋杳杳气急败坏地冲出了寝室门,连灯都落下忘了拿走。
“师姐啊!……”白决徒劳的对着空气悲凉呐喊,整张脸都垮下来,像金鱼吐泡泡一样塌了肩膀伸头望天。
和空气无声抱怨了一会儿,他蹲下身子,把床底那本没被发现的书捞出来,拍打几下灰尘,叹气。
他再次站起身时,却被身后现行的裴听遥遽然摄住咽喉,裴听遥隔空作出鹰爪的姿势,掐在他脖子上的是灵气聚成的手,冰冷入骨,使他寒毛耸立,他被那只毫无感情的手掐着脖子提了起来,胡乱地挣扎。
裴听遥这么无声无息的冒出来,即便第一万次他还是习惯不了,何况这次还这么凶!白决委屈巴巴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你发什么神经……”
音色都变了质。
裴听遥脸凑近了他几分,散发出非常危险的气息,声音里隐含愠怒:“白亭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搞这些书来想干什么,警告你别打我的主意,老实修习,否则叫你死无葬身之地,听懂了吗?”
他松开了钳制白决的灵手,白决一下子摔倒地上,疯狂呼吸,泪花都泛起来:“我、咳咳,我打你什么主意你倒是说说,咳咳咳……”
裴听遥一抬手,那几本幸存的书就化为灰烬:“想用御灵术对付我?也看看你有没有那个能耐。”
“喂!!你这人怎么这样啊!”白决伸手去抓那些灰烬,却抓了个空,摊开手一看,什么都没了,“书可是前人的心血,你说毁就毁,太过分了!”
“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轮不到你教我。”裴听遥冷冷道。
白决咬牙切齿瞪他一眼,一肚子中洲粗口想吐而不敢吐,气鼓鼓道:“那我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轮不到你教……啊打住!我打不过你!恃强凌弱非好汉!”
白决从地上爬起来躲在一只大木柜后面:“我是出于好心啊,裴听遥,你就不好奇剑外面的世界的触感吗?传音鸟摸起来是什么感觉,甜樱果吃起来是什么味道,百香茶闻起来是什么气息,青瓷灯亲手点起来是什么感觉,这些,你看得到体会不到,你都不好奇吗?”
裴听遥身体一僵,随即怒道:“你说这些什么意思,难道你想说御灵术能做到?你当我傻吗,御灵不就是操纵世间万灵为你所用。”
白决不屑:“那是仙门的御灵术,通过一些器物——比如演奏乐器来操纵灵,但是你知道玄门有一种御灵术,是可以通感的吗?就是让花草虫鱼鸟兽感觉到我的感觉,但是那个需要直接接触才做得到,你是无实物的灵体,所以我在想,有没有可能把两者结合一下,使用仙门的御灵,加上玄门的通感,说不定能让你也体会那些?”
裴听遥刹那间呆住了。
白决说的东西他闻所未闻,换做别人恐怕想也不敢想,仙门之间不同道派混合修习都会造成走火入魔,更何况仙门和玄门撞在一起?
他下意识就觉得不可能,可是——
传音鸟摸起来是什么感觉,甜樱果吃起来是什么味道,百香茶闻起来有什么气息,青瓷灯亲手点起来是什么感觉?
三百年来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但,何止一次,他这样问过自己呢。
白决一派天真的讲着这些,仿佛别人口中讳莫如深的禁忌也不算什么,轻快的叩问击打在他心上,荡起一圈涟漪。可是很快,裴听遥沉下了气来,板着脸,有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那又怎样?不过是你的想法而已,你想出答案了吗?”
“当然!”白决灿烂的笑脸好像有什么蛊惑人心的邪门力量,使得裴听遥不由自主偏过脸去,避其锋芒。
但避开了,脑子里还是他漂亮的笑脸,于是又想要获知更多细节地看了回去。
白决对剑灵先生的小九九一无所觉:“乐道恰好是再适合不过的媒介,如果我借由音律先牵动灵,也就是你的五感,再通过玄门通感术将之短暂地附着到自己的身上,那么你是不是就可以借由我的身体,感知到外界了?”
裴听遥依旧在试图冷静:“或许吧。”
白决兴奋地仿佛已经演练成功了:“这组合法术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感同身受’怎么样啊?”
裴听遥嗤之以鼻:“你对‘感同身受’有什么误解吧。”
白决看裴听遥好像也不反感,并且没有再揍自己的意思了,就从大木柜后面钻了出来,在一地狼藉里翻翻找找,从两片碎木屑底下捡起了一只觱篥,举起来笑道:“总之要不要先试试看?”
裴听遥转过视线:“你出了岔子走火入魔死掉了我可救不了你。”
“哎呀,你不能说点好听的?”
白决盛满星星的眸子一闪一闪,像山间第一次见到溪水的小鹿,站在岸边抬起前蹄呼朋唤友,白小鹿反复催促了几次,终于从大灰狼口中得到了一个好似不情不愿的回应:“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