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受着剑身传来的轻微震动,清楚的知道,那里面已经空空荡荡,裴听遥不在了。剑还在这里,可是“剑灵”不在里面。
白决颤抖着手从怀中拿出那只人偶,只是轻轻一碰,人偶“喀嚓”一声碎裂,瞬间化成了齑粉。
这是仙芝做的偶,灌入了裴听遥的灵息,除非宿主死,否则不会轻易毁坏。现在人偶粉碎……
他紧紧闭住了眼睛。
剥丹之刑的苦也没有让他流露出现在这般的神情。
从裴听遥说要融合时起他就料到是什么结果,他没有拦,因为那是裴听遥的决定,他知道裴听遥多想从剑里脱身,想要自由,他又怎么好拿私情绑着他?
也许灵识归位,对裴听遥来说是重获新生,就像画鬼去往生,为的是有一丝机会再续前缘,而不至于灰飞烟灭,可是对白决来说,没了就是没了。
……
很好啊,你自由了。
整整两个时辰,白决一直靠在牢房门上,仰头看着天花板,久久没有动作。
桥道传来一阵窸窣,白决耳朵一动,侧眼看过去。
看清这次的来人以后他不免站直了身体,双手抓紧了铁杆。
那人穿着一件艾青色短打,是澶溪城的道服。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澶溪城的人,白决不免紧紧盯着来人。
那人满面焦急地赶过来掏出钥匙,替白决开门,白决按住他的手:“钥匙哪来的?为何救我?”
此人眉眼间有几分熟悉的神态,好像在哪里见过。难道真是某个有过照面的同门?
“小师弟,你快点回薄暮空潭看看吧!大事不妙了!”
白决闻言心中一紧:“薄暮空潭出什么事?”
“妖界……妖界攻打进澶溪宗了!宗主和几大奉使都不在,只有陶仙师一己之力在抵抗,薄暮空潭已经死伤无数,我和师兄弟逃来崖岛求援,他们却不信我们的话把我们关起来!宗主也不知道哪里去了……白师弟,你本领高强,你快回去救救澶溪宗吧!”
白决大惊:“鸿元尊和丹心楼的人呢!?这么重大的事你给他们说了吗!”
“就是鸿元尊关押了我们师兄弟!崖岛的人靠不住,丹心楼也靠不住,我只能来求你了!门口的狱师已经被我放倒,师弟快点跟我回澶溪救援!”
白决慌忙跟着他往外走,从腰间摸出麒麟石,走到门口脚下微顿:“你师兄弟关在何处?”
“师弟!”那人跺脚,“陶仙师可是你师父,危难面前刻不容缓,先回澶溪救人!我难道还能骗你吗,大不了你再回来就是!”
白决听到陶漱有难,也再顾不上这些,放出麒麟带着那人便往澶溪赶去。不渡海域今晚平静的不像话,来的时候他没有乘麒麟,还以为麒麟飞不过去,可走时没有任何东西相拦。
这狱逃的太顺利了,顺利的让白决不安心,可更不安心的是这弟子口中薄暮空潭有难。
不管怎么说,他要先回去看个究竟。反正脚在他自己身上,这个师兄总不能绑了他。
“妖界怎么打过来的?你来崖岛花了多久?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没惊动任何仙门?”路上,白决问那个弟子。
“是今天下午,下天界通往中天界的结界松动,召魔令在薄暮空潭现世,妖界的人现在在血洗薄暮空潭,其他支群龙无首,有人过来救援,有人出去求救,但是因为你的案子,现在各大仙门的领袖都聚集在崖岛,我们出去求救的弟子没有受到重视。”
麒麟一步千里,载着他飞速地赶路,几乎把速度提到了极致。
白决从麒麟背上一跃而下,抓住一个弟子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那修士甩开他大叫:“快跑啊!妖界杀进来了!”
枉清狂骤然脱离了白决的手,疯狂地嗡鸣,白决仰起头,刹那之间,天空电闪雷鸣,一道道惊雷劈下来。
空中凝聚起了一团红雾,那雾气慢慢汇聚成型,变成一双巨大的手掌,撕扯开云层,撕扯开空气,生生从虚空里撕出一道闪电裂缝。
精光大作,所有人都挡住了眼睛,白决听到风在耳边怒吼,桀桀地笑声从裂缝里传来。
他仿佛梦回了安定小镇边的杀戮战场,嘶吼与逃难声络绎不绝。
再睁开眼时,天空已经被一片紫红的玻璃罩笼罩,白决逆着奔跑的人流往薄暮空潭的方向跑去。
有人叫住他:“不要再去支援了!快逃啊!薄暮空潭已经被屠光了!”
怎么可能!白决大声吼道:“陶奉使呢!!”
“只剩下陶奉使在支撑了!陶奉使叫我们快走啊!”
“枉清狂!枉清狂!”白决在混乱中大声喊,剑不知道去了哪里,被他连续喊了十几声,终于飞过来,白决踩上剑背往薄暮空潭那边赶去。
一进心门,浓烈的血腥之气扑鼻而来,满地横尸,那汪瀑布已经染成了血红色,浅滩边全是死掉的灵兽。
一排排举着镰刀巨斧的妖朝他看来,露出嗜血的笑容。
白决拔剑连斩两妖,一往无前地往里冲。
薛谅呢?郭旻呢?师父呢?薄暮空潭的师兄弟们呢?都……死了吗?
他在麻木的杀砍间低头去看地上的修士尸首,他们有的穿着澶溪城的艾青短打,有的是聆玉章的檀粉广袖……各个门派的都有,还有紫衣的心门弟子。
薄暮空潭本就人丁稀少,每一个躺在地上的紫衣修士他几乎都见过,不陌生。
那是他的同门。
白决杀红了眼,一路从浅滩杀上云栈,杀到了瀑布前,他看到了陶漱,陶漱站在水席中央双手张开一张巨大的幻网,幻网努力贴补虚空破开的结界,阻止妖从那里源源不断越界进来。
两只仙鹤嘴里吐出光团,和周围那些妖作战,替陶漱护法。可有一只已经身负重伤,翅膀和腿都断了,扑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白决冲上去杀掉那几个妖,悲声道:“师父!”
那只大肥鹤见了他尖叫:“白决!你个傻子!什么时候了还过来!快走快走!”
陶漱撑着结界,艰难地朝他看过来:“徒儿……”
白决跑过去,也想释放出幻网帮助陶漱,可他刚一提息胸口便一抽,双腿发抖地跪倒地下,这才想起自己服了锁灵毒,灵力已经被锁住了。
“师父!怎么会这样?”白决凄然看着瀑布底下堆积如山的尸体,不敢置信地喃喃,“怎么会这样子……救兵呢,没有人过来帮忙吗,其他仙门的人呢!!别的奉使呢!宗主呢!!”
“徒儿你怎么……在这里……”陶漱连说话都很难,那结界的力量太过强大,几乎要把他压垮,白决印象当中,还没见过他师父这么无力的时刻。
那可是妖门与仙门的结界,三百年前三剑神都要合力抵挡,更何况区区一个陶漱!这样下去,陶漱迟早支撑不住。
“师父我要怎么帮你?”白决急道,“我去北邙找人!不行……北邙见到我一定先抓起来,崖岛也不行,还有谁,还有谁……”
陶漱道:“我衣兜里有封紫湘竹笺,你把它翻出来,写上澶溪有难,然后捏碎,鸿元会过来的……”
“可是带我回来的人说尊上他……”白决说到一半止住,伸手去翻竹笺,照陶漱说的写了后想捏碎,捏了半天没有任何反应,肥鹤见状跑过来用喙啄碎了,紫湘竹化作片片荧光飘向空中,穿透了结界,朝崖岛的方向飞过去。
陶漱道:“你服了锁灵毒?……”
白决点头:“阴阳丹被发现了,我……本来是明日行刑,我从狱里逃出来了。”
陶漱嘴角蓦地溢出一口血:“终究是为师没有保护好你……”
白决拼命摇头:“是我自己不小心。师父……怎么办,告诉我,我能做些什么。”
陶漱观察着虚空中那个结界,他遽然一声怒喝,周身灵力暴涨,丹田隐隐散发出白光,体内那颗灵丹竟然缓缓往上移动,移到了心脏的位置,幻网在那一刻得到了巨大的能量补给,疯狂张大,强硬的堵住了裂开的结界。
结界的妖发出刺耳的叫声,纷纷往回逃窜,紫红色的玻璃罩隐约开始动摇,天雷劈得更重了。
白决面上一喜:“结界闭合了!师父!”
还高兴了不到片刻,白决瞳孔就骤然一缩,陶漱已经跪倒在低,口中狂奔了几口鲜血,脖子上青筋暴起,两只撑着幻网的手变成了紫青色。
“师父!”白决失声叫道。
“听我说……徒儿,”陶漱困难地望向白决,“我燃烧了灵丹,封住了结界。幻网也快支撑不住了,现在,连我自己也没办法收回力量,一旦幻网破碎,爆发出的灵力会炸平整个岘山的。”
白决惊愕地张大了眼睛,似乎理解不了陶漱话中的含义。
炸平岘山是什么意思?燃烧灵丹是什么意思?他的师父,难道……
白决呆呆道:“我,我这就去,通知所有修士,立刻离开,离开岘山……”他说着说着,牙齿开始打颤。
陶漱怎么办?
陶漱摇了摇头:“不行,来不及,还有岘山上的中洲百姓怎么办?来不及了……徒儿,你现在就刺碎我的灵丹,在幻网彻底破碎前毁掉它,不要让它爆发。”
白决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看着陶漱,如同傀儡一样缓慢摇头:“不……”
随着他话声一落,幻网果然出现了几道碎裂的痕迹。
“不……”白决绝望道。
“只有这个办法。”陶漱眼光深邃,沉着地看着白决,“几千年前,我师父就是为了救安禅寺里的一群和尚死在岘山,如今,我也同样死在岘山,封住了结界,也算死得其所。徒儿,不要难过。”
“我唯一遗憾的是,与你师徒情分太过短暂,只能到此为止了。我毕生绝学,都写下来放在这枚储物戒里,你把它拿去……为师孑然一身,没有任何可将你托付的人,哎……从今往后,你就要靠自己了。”
“动手吧。”陶漱温柔地看着他。
白决颤抖着双手,缓缓提起枉清狂,雷声大作,风急天高,幻网开始呈现破碎的迹象,凋落的碎片亦如他眼中的泪水。
“动手。”
枉清狂终于没入了陶漱的心口。
陶漱微笑着,反手抓住了白决的手腕,灵丹洁白的光芒顺着两人相握的手爬到了白决身上,就像长者包容的怀抱。
白决眼泪止不住的淌,他知道,陶漱在用最后的气力,帮他拔毒。
从今往后,你就靠自己了。他师父说。
他不怕一个人。
他怕那些不愿让他一个人的人,最终也要舍弃他消失。
幻网彻底破碎了,紫红色的玻璃罩也随之化为乌有。天雷已止,拨云见日。因为结界闭合,原本逃窜的修士们停下了脚步,他们欢呼雀跃,赞颂陶漱,赞颂澶溪。
本以为结界破裂,生灵涂炭在所难免,谁知道绝处逢生。
多亏了陶漱封住了结界,才没有像三百年前那样一发不可收拾,最终酿成旷日持久的仙妖大战。
可是薄暮空潭太惨了,妖最早就是在那里开始屠杀,心门可以说满门没有幸免。陶漱救了整个仙门,却没有救下自己的一个徒弟。
他们回到薄暮空潭,看到的却是难以置信的一幕。
白决亲手从他师父的身体里拔出的剑,站在悬崖边上。
修士们终于认出来,这个人是白决,传闻中背叛了仙门、本应该在崖岛水狱里的白决。他现在不但背叛了仙门,连自己的亲师父都手刃于剑下!
白决看着浅滩下面一排排骇然的脸,以及遍地尸骸,又看了看枉清狂。陶漱倒在他脚下,脸上挂着安详的笑容。
为什么,在意的人总是死在他的手上?
这是诅咒吗?
他仰头看着散开的云雾,试着寻找答案,光芒刺痛了他的眼,可是他眼眶已经干得流不出一滴泪来。
他不是走过了无罪之门吗?为什么还是这么痛。
是不是无罪才最痛。
他举起枉清狂,横在面前,另一只手握住了锋利的剑刃,鲜血顺着剑刃淌下,枉清狂似乎在呜咽,可他猛一用力。
这把不可一世的宝剑,就这样断在了他的手里,折成了两截废铁。
白决往前一步,从瀑布上跳了下去。
底下的修士下意识集体后退,水席上,仙鹤泣血长唳一声,张开血红的翅膀飞下瀑布,在半空中接住了白决,载着他飞向天边。
*
各大仙门赶过来的时候,薄暮空潭的水席已经干涸,妖尸被处理干净,灵兽也都安葬,陶漱还躺在地上,他们不知道如何处理,等着慕真过来。
裴潇看着陶漱的尸首无言,他来晚一步,心道第一人就这样陨落,谁都不愿意看见。慕真款款来迟,广陵乐总的女宗主上前扶住她,劝她节哀。
裴谨穿过人群走过来,抓住澶溪宗的一个奉使喝道:“白决呢!”
“那叛徒杀师弃道,折剑跳崖……逃了。”
杀师弃道,折剑跳崖?
这八个字太重了,砸的裴谨身子一晃,险些站不住。
他的目光缓慢地扫过低落的人群,定在了北邙那边,顾汝兰身上。
裴谨猛然冲过去揪住顾汝兰的衣领,给了他结实的一拳:“你满意了!!”
顾汝兰没有还手,失魂落魄地挨了他一揍,偏过头,口腔里充斥着血腥味。
“谨儿!”
“裴小公子,你这是干什么!”
一群人上前拉架,不明白裴谨为什么突然针对顾汝兰。
“抱歉,谨儿刚刚冲破修炼瓶颈,现在识海不稳。”裴潇抚住裴谨的背,将源源不断的灵力传导过去使他镇静。
裴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恨顾汝兰。现在所有人都在恨白决,可只有他在恨顾汝兰、恨北邙、恨丹心楼,如果不是顾汝兰冲动揭发了灵丹异样的事,白决怎么会那么快被丹心楼联合定下裁决,如果没有匆忙公布妖界阴谋,说不定妖界就不会这么快行动,就还有时间查明真相,白决也不会半夜逃脱,薄暮空潭说不定也不会……
不,他疯了吧。这和顾汝兰又有什么关系。
下令的是丹心楼,执行的是崖岛狱师,他父亲也迫于压力没有阻止。
今晚血案,也许也是妖界早就定好的行动,怎么样结果都一样。
他该恨的是……不,他到底在恨什么?
裴谨抱住脑袋,疼痛不已。
有两种声音在他脑子里吵架。
现在大家都在说这是白决和妖界串通好的,否则怎么解释他越狱,怎么解释薄暮空潭惨案,怎么解释那么多人亲眼看到白决弑师。
“这就是真相。”
“不对!这不是!”
理智告诉裴谨,不要受灵识的意识影响。
可是裴听遥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响个不停,那该死的灵识本应该泯灭了自我意识才对,可灵识仿佛把意识扎进了他的识海不肯消失:你知道白决是冤枉的!他杀师一定有苦衷!为什么不给他机会?为什么那么快定罪!为什么不保护好他?为什么!
你最该恨的是你自己!!
如果你快一步,如果你阻止了顾汝兰,白决现在是不是就没事?如果你劝服了裴潇,白决也不用服锁灵毒。
服了锁灵毒又能去哪儿呢?那毒七天不解,必死无疑!
裴谨一掌拍向自己心脉,口中吐出一口血。裴潇大惊失色:“谨儿你干什么?”
“没事……太吵了,你先助我封住灵识的部分记忆。”
灵识归位,记忆还没有完全容纳吸收,先是百年前在剑中煎熬的那段就让裴谨心神不稳,现在又有这样的剧烈冲击,他必须保证自己能自控。
裴潇闻言,赶忙继续为他传导灵力。裴谨将那灵力引去识海,不容拒绝地包裹住了四处冲撞的新气息,一缕一缕结成茧,将之严丝合缝地封住。
裴谨再睁开眼时,眸色终于清明几分。他的目光兜兜转转,最后落在了两截断剑上,血已经在上面凝固,昔日宝剑威风不在,主人不知去向。
丹心楼在安抚澶溪宗的人,讨论惨案弥补的方案,和接下来追查的方向。
召魔令现世是全仙门都要自危的事,没有人有心思再想其他的。
裴谨有些魂不守舍地从地上捡起两截废铁,目光空远地投向瀑布外。
——白决,天大地大,可你又能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