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决被请上一艘气派的画舫,上面除了几个崖岛仆人在擦拭桅杆和桌椅,座位皆空空荡荡,他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屁股还没坐热呢,测试官又折回来歉意地和他说:“不好意思,您需要换一条船,这艘座位不足。”
测试官指着画舫旁边新牵过来的一条小舟,两相对比,待遇差得有点大。白决无所谓,他本来就是独身一人,也不习惯在人多的地方,于是从善如流地走下船梯。
下到一半,看到一批衣着眼熟的修士被引着往这边纷至沓来,杏黄、鹅黄的道袍,人人手中拿着一柄剑,那是北邙剑宗的人。
白决瞬间埋下头加快了脚步,三两下跳下船梯,后面测试官险些跟不上他:“你等等——”
北邙剑宗的人朝白决看来,有人叫住了他,问崖岛引路人:“这人是谁?为什么从船上下来?”
测试官转头回道:“是来名剑堂赏剑的,他是一个人,乘舟即可,仙师们船上请。”
北邙的人怎么来崖岛了?他们求剑应该不需要来崖岛求吧,白决心里纳闷。
他始终背对着北邙的人,后者有些奇怪:“喂,你,转过来。”
白决佯装咳嗽掩着嘴回过身,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仙师,怎么啦?”
“手放下来。”
白决慢慢放下手,侧眸询问地看向测试官,测试官也不知道北邙的客人为什么叫住他,请了半天客人也不上船,就堵在船梯口盯着白决看。
“师兄,你看什么?”后面的弟子也觉得奇怪。
为首那个闻言回过神来:“哦,没有……师弟,你觉不觉得他身形很眼熟?”
“眼熟吗?”那人也往白决身上多看了几眼,“好像真的是。”
他指着白决道:“喂,你是打哪儿来的?叫什么名字?”
“南海洛笙。”白决抱拳,“仙师有何吩咐?”
这几个人虽然穿着荥阳的道服,可是白决确定没见过他们,他们看着年轻,没准还是自己“死”后才新入门的修士,谈何交集。
“没事……你去吧。”
白决点头以作告辞,转身时,听见他们一边踏上船梯,一边小声言语:“啊!我知道像谁了!像不像顾师兄身边那个……”
“嘘——!别提那个,顾师兄就在后头呢。”
白决足下生风,溜得飞快。
荥阳顾姓可不多,可千万别那么倒霉。
*
小舟顺利抵达崖洲岛,回过头眺望,不渡海域渺茫浩荡,日光正好,照得这片鬼神不渡的死海都安详宁和,尽头的海线显现出霞光,不像他走的那日,黑沉沉一条,越过去,就踏进地狱。
再抬头看崖洲岛屿,亭台楼阁与山树青苔融为一体,一条蜿蜒小径通下来,像要引人走入桃源。
测试官伸臂指向那寒山道:“这边请。”
白决侧头看到那艘画舫也停泊在岸边,既然只有一条通道,不如还是让他们先走。他往岸边忙活的崖岛船工那边走走,混在人群里,笑道:“我看会儿海再上去,可以吗?”
测试官压下脸上的不悦:“随您。”
测试官忽然身子一偏,对白决身后欠身:“段大人。”
白决一回头,就看见段临风三步并两步朝他跑来,摸着后脑勺笨拙地笑:“洛笙,真是你啊,你这么快就过来了?”
测试官意外:“段大人认识他?”
段临风道:“是啊,一会儿我带他上去吧,你回去忙你的。”
测试官稍显犹豫,段临风道:“今天来了那么多人,你们定然缺人手,放心,我知道来观剑的客舍在哪边,一会儿领他过去就是。”
“如此,就拜托段大人了。”
测试官走后,段临风朝白决眨眨眼:“你就放心先住下来,等那些看剑的走了,我找个借口多留你几天,让你安心避难。你别担心,这次的案子仙门很重视,连北邙都来人协同调查了,一定会尽早勘破。”
“北邙也是来查这个案子的?”白决看上去没有很兴奋,“还有别的宗门也来的吗?比如广陵啊琅玉阁啊或者……澶溪?”
“澶溪没来,三十年前澶溪元气大伤,这几十年他们外出活动的都很少。”
白决沉默地点点头,忽然看见山道口,画舫上下来的北邙修士原本散乱无序,这时纷纷立为两排开辟了一条通路,一名俊逸儒雅的男子从人群后面走出来。
他所到之处,北邙弟子无不敬重地低头。
杏黄的道服没有给他增添些活力,他看上去比三十年前还要沉静冷清,没变的是始终挺得笔直端正的背脊。
“顾汝兰也来了啊。”段临风摸着下巴感慨。
白决眼尖,看到顾汝兰左手边还牵了个什么人,那人身着紫衣,乍一看有点像薄暮空潭的款式,身量多半是个男子,乖乖站在顾汝兰身边,有些害怕地依偎着他。
这可新鲜了,三十年不见,连顾汝兰这种脑子里只有修炼的人也开了窍?
白决伸长了脖子想看清那个紫衣修士长什么样子,左晃一下,右晃一下。
段临风被他这好奇模样逗笑了:“别看了,没脸。”他不怀疑白决在看谁,每个听说过顾汝兰名讳的人见了他,一开始都是这般好奇。
“没脸?”白决一惊。
“是个傀儡。”段临风道。
一个没脸的傀儡?听起来也太惊悚,白决不由问:“他为什么带个傀儡在身边。”
“谁知道啊,受刺激了吧。”连段临风都啧嘴,“对那傀儡可好了,又带下山玩又给他买这买那,保护的密不透风,还不准旁人在傀儡面前使用法器。但那是个低级傀儡,以顾汝兰的地位,委托哪个通灵道高手帮忙做个高级点的不好吗?也不知道这顾汝兰什么怪癖。”
白决也露出不解的神色:“带傀儡玩可不像顾师……顾汝兰的作风啊。”
“你不知道吧,顾汝兰最早以前在澶溪修行过,听他澶溪那届的同门说,那傀儡是仿着他在澶溪的一个师弟做的。但具体是谁,那些人都讳莫如深,你说稀奇不稀奇?连顾汝兰都有求而不得的人!”
“稀奇!”白决和段临风达成一致。
两人围观了一会儿,段临风奇道:“他们怎么不进去,全堵在那里干什么?”
白决踮脚望:“好像被拦下来了。”
凤鸟盘旋在山道口,从火凤上跳下来一个白衣男子,长发如瀑,衣袂猎猎。他骄矜冷漠的面庞令人望而生畏,乌黑的眸子里暗藏锋芒。
白决浑身绷紧了,垂下的手微微发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方向,脑子里嗡嗡的响。那张脸唤醒了他太多的记忆,有三个字盘旋在唇齿间,几乎就要冲破禁锢脱口而出。可是,那张脸上的表情是他陌生的。
来的是裴谨,不是别人。
裴谨挡在路中央,傲视着顾汝兰,声音没有任何温度:“谁放他过海的,让他滚出去。崖岛不欢迎姓顾的。”
顾汝兰平静地凝视着裴谨:“若不是玄门案子发生在这里,我亦不想来。”
裴谨不耐烦地偏过头,用下巴示意手下。手下人面面相觑,却是十分为难。
顾汝兰越过裴谨打算直接往里走,裴谨骤然拔剑横在他面前,明明是看着顾汝兰,话却始终不愿意对他讲,而是对着他身后的弟子:“叫你们师兄,带着你们滚回北邙山。”
顾汝兰身边那个傀儡似乎被裴谨吓到了,缩了下脖子,顾汝兰把他往身后挡挡,柔声道:“别怕,没事。”
裴谨不知为何火气更甚,用剑指着傀儡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跑来我跟前碍眼。”
一直平心静气的顾汝兰居然刹那间格挡开了他的剑,冷冷道:“裴公子,你说话客气点。”
裴谨讥讽的笑出声:“顾汝兰,自欺欺人有意思吗?”
人群里,白决小声感慨:“裴谨脾气也太臭了点,跟个傀儡有什么好过不去的。”
段临风摇头:“嗨,你是不知道,每次见着顾汝兰,少岛主都是这样。今天都算克制的了。”
“你们少岛主,为什么针对顾汝兰啊?”白决不禁问道。
段临风耸耸肩:“剑道上最大的竞争对手吧。不然谁知道为什么?”
白决心道,顾师兄真倒霉,这个裴谨也太小心眼了。
两人的争执剑拔弩张,眼看着就要动手,海岸边第二艘载客的船已经缓缓靠岸,又是一批修士从船上下来,这一批杂乱无章,应该是从天南海北来裴氏剑堂求剑的,他们的动静引起了裴谨注意,偏头望过来。
白决匆忙背过身,拉着段临风假装与他说话,绞尽脑汁问了几个乱七八糟的问题。
总觉得有道目光落在他背上,要把他后背灼穿了才罢休。
耽误了一阵再回过头,山道上对峙的两波人似乎散开了些,裴谨竟然放过了刁难顾汝兰的机会,转身而去。
白决松了口气。
看样子裴谨是不想在客人面前丢了风度吧,也不知道刚才他看见自己没有?应该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吧。
等到顾汝兰他们终于过了山道,身影消失不见,白决才轻松下来,对段临风道:“段大哥,你带我去住的地方看看吧。”
*
段临风本来是想着,尽量给白决找一间人少的通铺,来剑堂的人这么多,就他待遇特殊也不太好。
他与负责客舍分配的弟子协商,还没给出要打点一下的意思,那个弟子就主动说:“洛笙?是点亮了感灵器的那位道友么?请随我来吧,他的客房已经安排好了。”
“安排在哪里了?”段临风问,如果位置太偏,就试试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渌波院。”
段临风张大了口,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重复问了一遍,得到肯定的回答。
渌波院通常是安置重要客人的庭院,旁边就挨着主院霁风院。那里面的客房都是单间,不光是单间,还带林苑和温泉,已经好几百年没人住过了。
白决对此浑然不觉,等到了渌波院,发现自己的待遇相当不错,以为是段临风的功劳,便又多道几次谢。
段临风稀里糊涂地摆手:“没关系。你如果有其他需要就来监察院找我。”
“好。”
段临风自己都是第一次来渌波院,他走到院子中央环顾了一圈,颇长见识地赞叹一声,正要走,听见白决扶在门框上唤他:“对了,段大哥,我哥哥的尸体也和前面四具一起停在监察院么?”
“对。”
“我还能再去看哥哥最后一眼吗?”
段临风抱歉道:“这个我真帮不了你了,这次案件相关的机密采取双盲策略,我们把尸体送进去,接手的是其他院,是谁连我们也不知道。一切都需要少岛主的手令才可以调取。”
“手令啊……”白决若有所思,“没事段大哥,既然如此就算了,我只盼早日追查到凶手。”
等段临风走后,白决合上门打量这间客房,一共是两个隔间,外面的宽敞亮堂,空气清新,桌椅器具纤尘不染,窗台边两张团桌上摆着木雕,墙上裱了一张泼墨画,画的是崖岛春松,中间的八仙桌上用瓷瓶盛着一株新鲜的佳人笑。
白决凑过去嗅了一下花香,浮现出陶醉不已的神情。
佳人笑只开在北海悬崖上,朝开暮败,芳华一瞬。这一朵一看便是今日才摘的。崖岛的人真是好风雅,大老远跑去北海摘花。
不过摆放佳人笑来招待陌生客人也十分奇怪,这花背后有一段人尽皆知的爱情故事,通常见了佳人笑,都是要表达“经年重逢”的思念之意。
他差点以为是被谁认出来了,特意摘花来给他。不过这花至少是今日破晓前摘的了,谁会料到他今天要来崖岛呢?
看来的确是个巧合。
白决正要再去里间看看,忽听得有人敲门。
“洛公子,奉少主之命给你送些吃食。”
白决心情正大好,随手过去开了门:“其实不用这么……”
他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门口除了端着果盘的两个仆人,中间立着的那个,是裴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