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谨蓦然闭住眼睛,过了好一阵,他再度睁开,缓缓地转头看着四周,才想起自己是在澶溪城。
幻境里的一切都恍如一场短暂的梦,山洞里的柔肠百转还在眼前,怀中人余温仿佛犹存,一眨眼,原来都是假的。
他看向裴潇和白决,声音隐含愤怒:“你们联起手来骗我?”
白决立即表忠心:“是尊上逼我的!”
裴潇给他下的药,药力已经过去,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裴谨身侧,拉住了他的手,裴谨反握住,眉头紧锁地望着裴潇。
裴潇喟叹:“不怪他,是我想试试你。”
裴谨不悦:“有何好试?”
裴潇自嘲地摇头:“的确是没什么好试的。”
默然片晌,他又道:“但有一点我是不明白你,你来给我解解惑,现实也就算了,那幻境里你是看上这小子哪儿!除了一张狐狸精脸,你身边哪个爱慕者不如他,不也各个都对你很好吗?”
说罢还转头对白决补充了一句:“别误会,狐狸精不是骂你,是形容一个好看的类型,没有别的意思。”
白决:……
好像知道儿子的奇怪性癖是从哪儿来的了。
裴谨冷冷道:“别人对我好,我就该动情么?”
裴潇声音有点虚:“你以前灵识没归位时的确是那个德性,心硬得像石头,我以为你开了窍,或许……”
裴谨道:“两百八十五年前,你游历途径小沛,遇上个当地修仙的女修,对你一见钟情,死缠烂打,寻死觅活,一路长途跋涉追到崖岛,你不放她进去,她就在崖岛外苦修,什么痴□□都做尽了。”
裴潇本来奇怪他突然提起两百多年前的事干什么,听到后面脸色越来越差:“行了行了……”
裴谨没停下:“她对你的付出也可谓感天动地了吧,你为什么没接受她?”
“那能一样吗!我和你娘都几千年的感情了……”
“那早些时候认识她,你就会接受了?”
“啧,你别断章取义!”
“裴潇,是你在妄断。”裴谨嘴角微提,放低了声音,“感情本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说罢,他拉着白决转身就走,白决回过头对裴潇招手:“尊上,记得我们的约定哦。”
裴潇站在他们身后,一语不发地目送他们离去了。
出去后裴谨问他:“什么约定?”
“他答应如果幻境里我们还能在一起,他就不再干涉我们了。”白决甜甜一笑。
裴谨也笑,刚想说点什么,忽然脸色遽变,肉眼可见的苍白了几分。
幻境让他糊涂了,他竟然这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还在装裴听遥呢!刚才在屋子里那一席话,分明是裴谨才说得出来的。
白决在他眼前挥了挥手:“怎么了?”
裴谨看着白决似乎不太在意的模样,感觉是对方还没反应过来,纠结要不要主动提起,想了半天,决定还是找补一下:“刚才裴潇那件事,是我突然想起来的,就那一点点他的记忆。”
“嗯?”
白决发愣,脑子转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裴谨说这话是为什么。
跟着他沉默了。
在幻境里也一样,天子的行为让白决意识到,裴谨在意的是什么。原来一直以来,这家伙想的比他还多。他想笑裴谨傻,又有点笑不出来。他们俩明明都是聪明人,却全都在这个问题上栽跟头。
如果他现在直接告诉裴谨,我知道你是装的,可是我爱慕的就只是你的灵魂而已,无关哪一段灵识。裴谨会不会以为他为了维系这份替身之情,故意这么说?
白决还没组织好语言,决定先按下不表。
裴谨一直紧张观察着他的神情,见他先是一滞,自己心就跟着一滞,然后他又皱起眉头,自己也跟着皱眉,再然后他那眉头又缓缓放松,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是接受了自己的说法么?
白决笑道:“听说广陵有春歌宴,很是热闹。我们一起去吧?”
裴谨微微松了口气:“好。”
*
他们两乘船到广陵时,城中已经开始有春歌宴的氛围了,集市都开始提前布置起来,街上的氛围似乎都跟着活跃了。
白决到了广陵乐宗门前,把琵琶拨子出示给守门弟子看,裴谨才知道他是来寻人的。
“你什么时候有广陵的熟人了?”
“杳杳师姐嘛,您应该也记得吧?”
一听这名字裴谨脸就黑下来了:“原来是找她,还骗我看春歌宴。”
“顺便嘛。”
“哦,找他,顺便和我逛逛春歌宴。”
“不是,是和你一起来春歌宴游玩,顺便看看她,好不好?”
裴谨不置可否。白决无奈:“都几十年了你怎么还乱吃她的醋呢?”
“谁让你对她那么好?”
“我对谁最好你还不清楚嘛?”白决撒娇地抱住裴谨的腰摇晃。
裴谨受不住他这套,表情和语气立马便软下来:“见就见吧,快点见完我们去游船。”
“嗯!”
宋杳杳很快就出来了,远远见着白决,眼眶就红了:“师弟。”
“杳杳师姐。”白决笑的甜似蜜糖,“我来看你啦。”
宋杳杳偏过头悄悄擦拭了一下眼角,笑着迎上来,上下打量他一遍,拍拍他的胳膊:“小师弟,你怎么越长越小了。”
“师姐才是容颜永驻,三十年不见,还是那么好看。”
“就你嘴巴甜。”宋杳杳点了下他脑门。
白决一个劲笑。
宋杳杳这才看向裴谨,两个人的目光在空气中对到一起,同时撇开了视线:“哼。”
白决汗颜。
宋杳杳拉住白决的手:“你才来广陵么?有没有看到街上已经打扮起来了?明天就是春歌宴,师姐带你好好玩!对了,有没有住处?我们宗都是女弟子,否则师姐就收留你了,外面住不习惯的话师姐在广陵有认识住在当地的散修,可以留宿一段时间。”
“师姐你就别替我操心啦。”白决按住她的胳膊,“我们住客栈就可以了。”
“那盘缠够吗?”
“不劳你费心,够得很。”这句是裴谨答的。
白决暗中踹了他一脚:“师姐,你课业多吗?我就是来看看你的,用不着特意挤出时间带我玩,我和裴……裴听遥,自己肯定也能找到好玩的。”
“不多!春歌宴是广陵的大盛会,我们宗门的修士也都放假的,你来的正是时候,师姐说什么也要带你好好游玩广陵,好玩的好找,好吃的可不好找喔?”
一听说好吃的白决眼睛就亮了:“那就拜托师姐了!”
裴谨又满脸丧气地动了动嘴皮,不知道是不是在无声骂人。
*
第二天一大早白决就拉着裴谨兴奋地上了街,但街上冷冷清清,让人失望,还以为春歌宴也就这么回事。
到了正午,人陆陆续续多了些,终于有节日气氛了,和宋杳杳碰了头,被带着去当地最富丽的一家酒楼用了餐。
广陵美事偏甜腻,裴谨吃不惯,白决开心的要死。
裴谨看他像只饕餮,无语道:“你以前在中洲是北方人吧?北方的食物不是咸辣居多吗?你是个假北人吧。”
白决白眼回敬:“你还是个假南人呢,崖岛的吃食不也清甜居多?”
裴谨道:“修士不吃那些。”
“啊——”白决叫他张嘴,把一粒甜蝦仁喂到他嘴里,“要懂得享福呀,修士大人。”
“是挺享福呀,还要人喂。”宋杳杳在一旁冷言冷语。
裴谨闻言嘴角一勾,主动凑过头去叼走了白决筷子上新的一粒花生米,白决忍俊不禁,干脆和他你一筷我一筷互喂起来。
宋杳杳“啪”地撂下筷子:“我吃饱了!结账!”
最后账是裴谨结的,虽然宋杳杳说要请,但被气到以后又狂点了几道最贵的菜打包,然后使出激将大法。
裴谨也没怎么被激,就淡淡对白决说一句:“你喜欢的话下次再带你来。”
然后掏了银子。
宋杳杳顿时感觉自己像个蹭饭的。
暮色降临时,白决才彻底意识到一座小小广陵城能容纳多少万人,不止当地的居民,其他各地的修士也都来了。
白决也算知道为什么白天没什么人了,都在家里胭脂涂粉的打扮吧?夜里街上全是秾丽华美的男男女女,画上时世妆,带着乐器或是灵宠,有的还给灵宠也剪裁了华裳。乐伎们同样换上了他们最奢侈的节日衣裳,在脸上用笔涂画了精细的纹绘,光是头上戴的配饰折算成金银,就能买下白决全身家当。
集市贯穿了整条主街,最中间用木板搭建起了临时的歌台,广陵乐宗的女修还会在那里献舞。
宋杳杳带白决过去看表演,兴奋地给自己的同门叫好。
裴谨嫌这里吵,白决看出来了,便问宋杳杳:“师姐,除了集市和歌舞,还有什么别的活动没有啊?”
在这一片嘈杂中,宋杳杳得扯着嗓门才能让对方听到自己的声音:“还有东城斗乐、西城许愿圣地、南城的识音辩脸和北城的水上对歌啊。”
不愧是春歌宴,大部分都是和歌有关。白决想了想只有西城的那个会稍微安静点,便道:“师姐你先在这边看,我和裴听遥去别处逛逛。”
“啊?”宋杳杳听不清楚。
“我离开一会儿!”白决大喊。
宋杳杳摆手:“哦,去吧!我在这等你!”
白决拉着裴谨挣脱出人海,自己也抹一把汗:“白天还说人太少,现在看起来还是中午那会儿刚刚好。”
裴谨道:“你这爱看热闹的,也会嫌人多啊?”
白决笑嘻嘻凑到他身边:“人太多就没有二人世界了嘛,走,我们去西城看看。”
裴谨十分受用地握住白决软绵绵的手,和他一起在街上旁若无人地跑起来。人山人海被甩在后面,乱七八糟的香气酒气也逐渐飘远,鼻尖只剩下心上人发间的清甜。
白决在他眼中,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只小白狐,毛绒可爱,奔跑间笑着回眸,七分清纯三分媚,街上的光景都虚幻了,天地间只余下他们两个。
裴谨将他的手握得愈发的紧。
宋杳杳说的许愿圣地,原来就是一颗参天古木,善男信女们用红绳穿过木牌,把心愿挂在树上。
白决在边上买了两块带红绳的木牌,递给裴谨一只:“来都来了,我们也许个愿挂上去吧!”
白决一边说就一边屈指在木牌上描画起来,裴谨怔怔拿着木牌毫无头绪。
白决瞄了他一眼,不出所料道:“啧啧,不愧是应有尽有裴仙师啊,连愿望都没有。”
裴谨撇撇嘴:“想要的当然是靠自己去争取,我从来不信许愿就能得偿所愿。”
白决道:“可是天下间总有些事,是要靠运气的。许愿,就是许个念想,让自己就算努力全落空了,也别太怨怼嘛。”
听起来还是很没意义。裴谨歪过身子看他在牌子上写了什么。
只有四个字;往者不谏。
裴谨奇道:“这也算愿望吗?”
“算是自我开解?”白决偏偏头,“对自己的期许吧。”
这“愿”倒是新鲜,裴谨不禁问:“为什么是往者不谏?”
白决两手捏着木牌,环顾着古木周围的人间烟火气:“我以前总是在想,若我当初没有修仙,应该就像这里的平凡人一样碌碌无为过完一生了,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不行,那就遇不到我了。”裴谨立即接道。
白决笑着捏住他的两片嘴唇叫他不要打断:“最开始修仙,我有不服和轻狂,别人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我也能成为仙门数一数二、让别人都侧目的高手。我拼命修习,想让所有人认可我。
“后来我的确成名了,许多人认可我,许多人排斥我。那时的我回忆起快乐,想到的却都是还在聆玉章,和你潇洒快活的日子。”
裴谨眼神深邃了几分。
白决拉住他的手:“后来去了北邙,见识越广,烦恼也越多,又开始想着在薄暮空潭时的无忧无虑。”
“逃亡的三十年里更夸张,想到快乐,我竟然回忆起白亭玉时,那个普普通通的小孩子。回来以后,见识过那么多人人鬼鬼,就在想,你说修仙到底为了什么呢。窥见了天道,又如何呢,人间疾苦,依旧不会变啊。人世变迁,沧海桑田,来来回回还是那些事。”
他垂下头看着木牌:“所以我想提醒过自己,过去的就都过去吧。我太容易沉湎回忆了,感情也是……其实,未来犹可追,对吧?”
裴谨捏了捏他的脸:“是啊,人活一世本就如此,有了七情六欲,从此忧多乐少。和你分享快乐的人不一定理解你的痛苦,知悉你经历的人不一定明白你的苦衷,每个人看别人,都是隔岸观火,偶然船只相靠,短暂取暖,而后一别又是经年。哪怕是高山流水的情谊,也有彼此体会不到的孤独。
“裴潇修仙修了一万年,救的人比你见过的还多,可这世间还是有人欢喜有人忧,你呢,心存善念,真诚待人,还不是常常有口难辩。若修仙真修到无所谓人间世,无所谓人间情,超脱自然,再无悲喜,不是和死掉也没有区别?”
白决轻声一笑。
裴谨忽然也抬起手指,在自己的木牌上写了四个字,白决凑过去一看,写的是“无愧于心”
“是叫自己不要后悔么?”
裴谨摇头:“不后悔也太难了,其实我现在也有没办法不后悔的事,往后也不能保证不会有,说不定每天都继续有。但不管怎样,成仙以前,我们终究还是活着的人。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未来又将发生什么,眼下能做的也只有,俯仰天地,无愧于心,如此罢了。”
“听起来像是劝慰我。好吧,我赞同。”白决把两个人的木牌并在一起,笑道,“两个不是愿望的愿望。”
裴谨提起红绳,把他们两的牌子穿在了一起,并指拈诀,将之挂在了古木的树枝上。木牌没入了无数个平凡的心愿中。
白决忽然很正式地站到裴谨正对面,直直看着他的眼睛道:“好了,往者不谏,无愧于心,古木为证。接下来我问你答,五个问题,不准骗我。”
裴谨一怔,没来由生出一阵慌张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