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古方巷飘出来阵阵中药味儿,伴随着这股子中药味一道飘来的,还有杀猪般的嚎叫。
邓意下了公车,走到巷口听见那叫声,便立刻止住了脚步,愁眉苦脸静静思考了下,她重新走回公车站台,坐在候车椅上,玩手机消磨时间。
手机壳是不锈钢的,正中间刻了一个“邓”字。
一把赤红绿柄油纸伞横在座位一旁,不由有些扎眼,这年代,都用折叠伞和自动伞了,谁还用这么复古情怀的油纸伞啊。
等巷子中那凄惨的叫声渐渐弱了下去,邓意望了望天,无精打采的,夏天这太阳,就是落得晚呐。
须臾,她面无表情站起来,拿起手旁的油纸伞迈进了巷子。
巷口上方一块木制的拱形匾牌,横跨了这八米宽的古方巷口,上头只刻了一个字——邓。“邓”字用白色的涂料精心填色,在夕阳的映衬下,显得十分柔和,配上这巷子里的药味,又有些古韵,别具一格的很。
古方巷子有几百个拐,几百条直道,里头住了上百户人家。
邓意循着那股子浓烈的药味,回到了自个儿的家,一阵热络的道谢声传来。
“安国,手艺见长啊,你这扎两针的,这鬼气全没了,”一个半光着膀子,肩上扎着软针的中年男人说道。
邓意不用猜也知道,刚才那个惨绝人寰的叫声就是他发出来的。
沾染鬼气容易,驱鬼气可难于上青天,鬼气依附血肉,要把从血肉里生生抽离,不痛死才怪。
中年男人边说还边十分感激地拍着身旁另一个穿着白色褂衫男人的肩。
“哟,这是邓家二小姐吧,”那个中年男人扭头看见邓意笑说。
邓意微微点头,提着油纸伞就往里屋走。
“阿意。”
另一个穿白色褂衫中年男人叫住她,邓意顿住脚步,嘴角几不可见撇了下。
这位模样颇具威严,今年五十四岁,已经年过半百,却看着像三十好几的男人,就是她亲爸。
也就是这百弯千户古方巷子的主人,邓家家主,邓安国。
邓意看着她爸,淡淡道:“爸,有事?”
邓安国严肃道:
“打招呼。”
邓意看眼那个扎着针气色不佳的中年男人,规规矩矩鞠一躬,礼貌说着:“叔叔好。”
中年男人摆手,“别别别,客气了客气了,安国,别那么正经嘛,闺女要疼的,儿子糙点无所谓。”
“阿意,你等等啊,”中年男人说着,就从自己那堆桌上的破布衣服里捯饬了半天,找了件儿东西递给邓意,他继续道:“我是你平贤叔叔,南三家之一吴家的人,跟你爸以前是生死之交。”
“见面礼,拿着拿着,叔叔今天受了点伤,有点惨,没法子就只能来找你爸治病了,身上也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就这个石头还看得过去,”吴平贤整个人和和气气的,也特别热情,话也出奇的多。
邓意觑着吴平贤手里那块模样一言难尽的石头,又看了眼她爸,见邓安国点头了,邓意才敢收。
那石头躺在她掌心,邓意微讶挑眉,嘀咕了句:“原来是配剑辟邪的……”
吴平贤耳朵灵光,听清了邓意的话,乐呵呵来了兴致,“安国,你这闺女好眼光啊,能知道这是镶剑上辟邪的。”
邓安国看眼邓意,听见别人夸邓意,没有高兴,反而眸中露了些担忧,他叹口气:“眼光好有什么用……能自保,能活命,才是最重要。”
邓意听见她爸这么讲,垂眸把那块丑兮兮的石头揣进口袋里,赶紧说了句:“我回房了,叔叔,谢谢你的见面礼!”
吴平贤笑道:“别客气,下次叔叔给你带更好的!”
邓意颔首,加快脚步走进里屋了。
穿过里屋,就到了院子,这下她家才尽收眼底。
跟古代的王爷呀,侯爷呀,那些个住的王府侯府差不多,带个小池塘,带个后花园,前厅后厅一大堆,复杂的很。
不过在邓意眼里,她都直接统称为——平房。
小时候同学问她,你家啥样的,她都说,“我家住很久以前的平房。”
那话一出,人家第二天带零食都给她分着吃,意思是爸爸妈妈说同学间要互帮互助。
于是很久以前,她都一直认为自己家很穷。
“阿意回来啦!”
一袭白衣
的管家和老妈子热情地跟她打招呼,邓意点点头,就麻溜跑回屋了。
巷子外,那是摩天大厦,潮流前线,一回到巷子里,邓意总觉着自己穿越了,复古的屋子,复古的衣着,复古的……一切……
从小到大都这样,邓意没精分就不错了。
她妈跟她说,这些都是象征,象征着他们的身份——降鬼人。
何谓降鬼人,简单粗暴解释,就是降鬼的人。
中华大地,如今虽是太平年代,魑魅魍魉却依旧猖獗,东南西北有十二大世家坐镇,方能守下这四方平安。
南方有三大世家,其中悬壶济世,妙手仁心,说的就是她邓家。
医者着白衣,邓意也不晓得这是她家哪位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反正因为这规矩,方圆十里裁缝店上好的云白布料全被她家包圆了,实在不够就网购。
她家门生,她家管家,她家老妈子,她家上上下下的人,包括她自己,都是白衣飘飘然。
小时候有阵子她妈生病了,她同款不同件的白衣服穿了一个月,第二个月的时候,其他小朋友都捧着自己的衣服送她,意思是爸爸妈妈说同学间不仅要互帮互助,还要互敬互爱。
得,邓意当天感激涕零,挂着两行泪,瞪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回家跟她爸说了这事儿,他爸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了好一会儿。
在那之后几个月,她都没再穿过同款的衣服,不过,颜色依旧是……白色。
人群中,你要是瞅见有人穿云白衣服,又带点复古款的,逮住他,十有八.九能给你看病。
如果身着云白衣服,身上有邓家医令的,比如脖子里挂个刻着“邓”字的小铁片,手上戴个刻“邓”字的戒指,又比如跟邓意一样手机壳上有“邓”字的,那逮住他,百分之百能给你看病!
简而言之,她家就是给人看病看出名的。
“阿意,回来啦。”
轻柔的声音唤回了神游的邓意,她趴在桌上抬眼,看见门口那个穿着鸩羽色的薄衫,眉眼温柔的女人,嘴角弯起些,“妈。”
温觅君将邓意爱吃的冰淇淋放在红木桌上,打量了下她说:“天这么热,你
还挤公交,看你头上这汗。”
邓意拿勺挖着冰淇淋,往嘴里塞一口,“妈妈,公车里有空调,我没流汗。”
温觅君拿手帕给邓意擦了擦额头,“那你这头上不是汗是什么?”
邓意稍有无奈说:“我下公车听见外头那叔叔在嚎,就知道爸在看病,要是立刻进来,肯定会被逮着学习的,在外头等久了,晒的。”
温觅君一笑,轻轻点了点邓意的额角,“你啊,你爸还不是为你好,多看多学,总比什么都不行强,不然以后你……妈会担心……”
后两句话温觅君说的隐晦,但邓意听懂了。
以后她如果独个儿碰着鬼了,有防身技能,才不怕跑不了。
邓意觑着手旁油纸伞的绿柄,问了句:“恙恙呢?”
温觅君说:“出去跟同学踢球了。”
邓意伸手摸了摸那青柄,按住柄的底端,挥手一扬,青柄便单独脱离红纸伞被拔了出来。
这伞柄,其实是一个根玄青的七节玉竹棍。
玉竹棍隐隐透着暖,这本该沁凉刺骨的死物在邓意手里恍惚有着些生气。
温觅君盯着这玉竹棍,远山黛黯然,眼底不可自抑落了些悲怆。
“阿意……”
邓意鲜少有表情的脸上浅浅一笑,“妈,别担心,你不记得我外头的名声了?我不当出头鸟。”
温觅君这才放下心,温柔笑道:“好,不过你也不能总跑,要是人受伤了,能帮就帮。”
邓意重新趴在桌上,微微撇嘴,“我虽然跑,但我也给他们留药了,不然那些人的伤哪能好那么快,结果外面越传越夸张……”
无情无义跑路姐?
有本事你们都别吃跑路姐的药啊!
温觅君伸手摸摸邓意的脑袋,“妈妈和你爸爸知道就行了。”
邓意眼珠转溜一圈,又坐起来,把玉竹棍插.回伞中,随后冲温觅君说:“妈,这冰淇淋你帮我吃了,我去找恙恙!”
话毕,人拿着伞边往外跑了。
温觅君回头道:“你知道恙恙在哪儿吗?”
“知道知道!”
温觅君望着邓意的背影,无奈摇摇头。
邓意想着
前屋有客人,于是就从后院翻了墙出去,离开古方巷子,她微微挑眉,油纸伞握在手里打转,拿出手机看眼时间,觉着绰绰有余,便向西边慢慢走去。
花了十五分钟,邓意来到了附近一所大学的操场,她坐在观看台上,弯腰双手撑腮,觑着在操场上奔跑的几个身影,认出了她想找的那个。
邓意呼口气,懒洋洋向后一靠,看着他们踢球,虽然她对此一窍不通,但奈何这群高中生青春洋溢,她实在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邓意盯着踢球的少年,想起了方才进家门时的场景。
那位吴叔叔肩头扎着十二根软针,嘴唇发黑,她爸直接在外头堂间给疗的伤,显然来的时候伤的不轻,根本没时间去顾忌其他。
怨鬼?还是恶鬼?
吴叔叔没有带别人来,说明是一个人单打独斗。
降鬼多年,有资历有道行的,不会随随便便染上鬼气……除非……
是厉鬼。
独行遇上厉鬼,还能活下来,是个人物。
邓意思绪转了又转,底下踢完最后一轮的少年们刚好散场。
一位少年两节台阶一跨,来到邓意面前,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姐。”
邓意猛地敛神,微微一笑:“恙恙。”
邓恙擦着汗问:“在想什么?”
邓意站起来伸个懒腰,简单交代:“今天家里有客人。”
邓恙冷淡点点头。
邓意嘴角一抽,她一向觉着自己这人冷情,有事儿都放心里,面子上表现出来的就是只要不天崩地裂,就都跟我邓意无关。
这么一想,好像是挺无情无义的。
她这亲弟弟邓恙,比她更夸张。脸跟她爸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说,性情没学到她妈半点温柔,反倒比她那古板严肃老爸更胜一筹。
邓意鄙夷:“恙恙啊,你说你怎么不常常笑一笑呢,多浪费你这颜值。”
“嗯?”邓恙装傻。
邓意:“……”
她没遗传到她爸的神颜,也没遗传到她妈的柔情,自成一脉长了张十分舒服的脸,却有着十分不好相处的性格。
因为无欲无求,所以做啥也不积极,天天懒懒
散散,没少被她爸批评。
回去的路上,邓恙感觉到了什么,忽然喊她:
“姐。”
“嗯?”
“你口袋里是什么?”
“口袋?”邓意伸手掏了掏,拿出了刚才吴平贤送的丑兮兮的石头,“啊,今天家里来的那个吴叔叔送的。”
邓恙:“吴?”
“嗯,就那个南三家之一的吴家。”邓意伸手拿出邓恙插在书包旁的折叠伞,掌心用力,将那块丑陋的石头打在了邓恙的白色的伞柄底端,随后重新插回了他书包旁,“送你的,丑是丑了点,但阳气盛,辟邪,配你这灯引刚刚好,我用不着。”
“谢谢姐,”邓恙咳嗽一声:“对了,姐……”
“嗯?”
“我听说,爸妈正琢磨着让你相亲,好像姓吴……”
邓意恍惚了下,突然清醒,“啊?!”
“那个吴叔叔可是都能当我爸了!”
“………………”邓恙抿了下嘴,被他姐这个脑洞惊了惊,“不是那个叔叔,好像是他们家一个小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