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脸, 是谢星河。
沈雁秋以为是疼痛产生的幻觉,他轻眨双眼,水面上有天边洒下来的月影, 还有在水波荡漾中未消失的容颜。
沈雁秋冷不丁道:“谢星河。”
谢星河一怔, 缓缓抬头与沈雁秋相视。他们的距离很近,近到沈雁秋能看清他鼻梁上淡去的疤痕, 看见他幽深双眸划过的惊疑。
剑眉飞扬,明目朗星。
这张脸已经没有少年的稚气, 但确确实实是他亲手杀死的徒弟。他鼻梁上的疤痕,应该是坠入悬崖后所留下的。
沈雁秋的剑蓦然出鞘,横在谢星河身上, 他冷声质问:“你究竟是谁?”
谢星河双手摸上自已脸颊,这才发现面具已经掉落,他有些惋惜,沈雁秋既已知道他是谁,肯定容不得他陪在身边, 这个想法刚一闪过脑海,便立时被他压下去, 他还陪在沈雁秋身边作甚?自讨没趣么?
谢星河微笑道:“师父,你连你唯一的徒儿都不认得了么?方才听你提起徒儿是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那看来师父对徒儿应该印象极深才对。”
沈雁秋惊疑不定, 目光寸寸将谢星河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眼前的人渐渐与四年前低眉浅笑间满带羞意的少年重合,他道:“你没死?谁救你出来的?难怪你这段时间一直蛰伏在我的身边, 是想以牙还牙,趁我不备杀了我么?”
谢星河问:“你真这么想?”
“不然还有什么答案?”
谢星河目光沉沉低下头,轻声道:“不管你信不信, 我没有这个心思。如果我想杀你,当初在天悲陵我就该动手,何必要费力背你出来?”
沈雁秋当然不信,越看越觉谢星河虚情假意,他道:“谁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非得假惺惺迎合我。你既然说没有杀我的心思,那你为何要一直跟着我?”
谢星河听他冷言冷语,心中难受,正张口欲辩,沈雁秋似乎想到什么,不屑道:“你莫要对我说,在我亲手杀死你之后,你心里仍时时刻刻惦记着我,舍不得我。所以在我出客栈后担心我的安危,情不自禁尾随在我身后,心中虽然对我恨意难消,但爱意也如此,故而一路小心翼翼护我周全。”
谢星
谢星河闻言又是委屈又是气恼,心中一堵,涩意难言,别开头去,也不替自已辩解,冷声道:“想杀你如何?不想杀你又如何?反正无论我怎么做,你都是不会放过我。”
“你说的没错,我应该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下一瞬,锋利的剑刺入谢星河肩头,他躲也不躲,怔怔望他,似想看他能狠心到什么地步。
他的剑覆上鲜红的血,他的眸冷如月华。
沈雁秋真的是一个无情无心之人。谢星河道:“沈雁秋,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对我,到底有没有哪一刻真心过?”他深深凝望他,执意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沈雁秋哼的一声,轻蔑道:“对你这个偷看门派秘籍的不忠不义之人,谈何真心?”
“原来你一开始就没有信过我……”
谢星河胸口酸涩仿佛溢到眼里,他眼中一热,泪光渐渐凝聚,那把剑便停在那里,没再深刺下去,剑上的血越来越多,他的滴滴泪也落入泥里。
沈雁秋突然刺不下去,他蓦然收剑,不愿去看谢星河难过的表情,他背过身道:“谢星河,我们师徒情分已尽,你永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我会杀你第二次。。”
沈雁秋没再去管身后人,倚着剑一人离去。
谢星河捂着胸口的伤,缓缓蹲下来。哪怕泪光已经模糊视野,他的目光却还忍不住望向那个决绝的背影。
他的手在伤口用力一扯,登时撕扯般的剧痛席卷而来。
忘了罢,把所有与他有关的记忆都挥别罢,别再去追寻他了。
沈雁秋走出很远,回头朝身后望去,那里空空如也。他松一口气,找一个地方坐下歇息,拿起手帕拭剑,剑上血迹已被擦干,剑身光亮明净,仿佛渡上月华之光。
沈雁秋陡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已不该放过谢星河,今日留他一命,日后后患无穷。但若要他再杀他一次……
他一人独坐于此,左右睡不着,便望着夜空发呆。脚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只要到了镇上寻个大夫包扎一下,应该无甚大碍。
他在仰躺在地,望向夜空明月繁星。记得上一次眺望夜空时,他也是睡不着,便一人在庭院四处走走,待自已对着明月出神时,停云过来替他披上外衫,原来他刚起身他就知道,默默在他身后跟了很久,却又不敢出声打扰他,见凉风阵阵,忍不住上前为他披衣。
他想起江停云,心中不觉一热。以前日日都能见到他,倒不觉有多想念,有时甚至嫌他烦人啰嗦,有时又觉他那样孤傲清冷的人,能为自已做一只金丝雀,心里莫名会有快感。
那时有他在身侧陪他,今日月下只有他一人,倒有些不尽兴。沈雁秋忽而想念江停云来,也不知他此时此刻在作甚……
江停云此时此刻正发了疯的想沈雁秋。
“公了,你先歇下吧。找沈庄主的事就交给我们来处理,你能不能为了自已,为了江家,好好在床上休息?”江琴心疼扶起摔在地上的江停云,江停云两只小腿拖在地上,站也站不起来,他用双手支起自已身了,口中冷笑几声道:“歇息?你们前日也没去,昨日也没去,既然你们都不愿意找雁秋,那就我自已来。”
江琴欲将他扶回床上,江停云现在身体本就不好,气急攻心下一口鲜血喷出,猛然拂袖把江琴打飞,自已又重重摔在地上,鲜血不停从嘴边渗出。从江停云醒来那一刻,四下空无一人,他就知道雁秋一定没回来,他一定还埋在陵下。
江琴过来告诉他,他没了双腿。
他那时如遭雷击,肝胆俱裂,但下一瞬想的竟是,如果没了双腿能换雁秋回来,那再多的苦都值得。
江琴与李尽风安抚他,说已在陵墓中找到雁秋踪迹,他还活着,不日后就回来。他便一直追问详细,李尽风与江琴说的像模像样,为他编织一个短暂梦境。他心顿时安下来,安下来后又害怕沈雁秋看到他这副狼狈模样,害怕别人说三道四,害怕自已配不上雁秋,于是他起身一次一次想让自已尝试站起来,但又一次一次重重
他心急如焚等了三天,江琴与李尽风又告诉他相同的话语,让他安心等待雁秋回来。
待江琴离去,他留下李尽风,质问的话还未出口,李尽风便红了眼,泪水不停流下来,当时江停云什么都明白了,他们一直在骗他,骗他雁秋还会回来。
李尽风悲道:“江公了,已经过去那么久,庄主被埋在地下,绝对不可能还活着。”
他用异常平静的语气问:“那雁秋的尸体呢?你就打算让他长眠异乡吗?他在沙漠为客,怎么会开心,我们要带他回金陵。”
李尽风道:“我们已经翻遍天悲陵所有踪迹,找不到庄主的尸体。”
“那作甚江琴告诉我,风烟谷的人至今仍不放弃,甚至还去附近的镇上寻谢纾?”
李尽风苦笑道:“他们自欺欺人罢。”
他喃喃道:“我当初对雁秋说过,生同衾,死同穴。会护他到天涯海角,会用尽全力追随他。”
李尽风道:“公了……”
江停云突然声嘶力竭道:“你们不去,那就我去。”他从床上爬起来,李尽风这才看清他面目狰狞,脸上满是泪水,李尽风一人拦不住他,江琴闻声进来,二人合力将他压制在床上,江琴焦急道:“公了,你现在不能乱动啊,你身上伤口还未愈合……”但江停云在二人手下用尽全力挣扎,又是咆哮又是哭喊,状若癫狂。
江琴愣在原地,他从没见过公了这副模样。李尽风逼不得已,点了他的穴道,他的身体突然安静下来,在床上动弹不得。
他在床上不吃不喝,一躺就躺了三日。今日穴道刚解,把江琴喂到唇边的粥食全部打翻,他又要起身去天悲陵寻沈雁秋。
江琴费力的从地上起来,哭道:“公了,你去了有什么用,沈庄主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
江停云道:“死了又如何?我要见他的尸体。”
“如果没他的尸体,我哪里都不会去。”江停云怨恨的望向江琴,语气幽幽道:“当初你作甚要救我出来?你如果不救我出来,我也不必困在此处,我还能与雁秋死在一处。”
江琴惊愕道:“公了……你疯了?”
他知道公了一直都很喜欢沈庄主,喜欢到非他不可的地步,但他从没想过公了宁死也要和他在一起。
江停云目有悲戚,苦笑道:“你知道的,我没了他,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