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同宿(1 / 1)

烛火静照的屋里,阿嫣垂首为他宽衣。

谢珽玉峰般岿然站在那里,视线落在他的发髻眉眼,鼻端嗅到若有若无的香味。

年才及笄的少女,身量还没全然长开,比谢珽矮了不少,隔着咫尺距离站在他跟前,衬得身姿实在娇小。因着倚枕翻书好半天,发髻蹭得有点散乱,入目只觉云鬓松散,娇软慵懒。

这样的姑娘,合该金尊玉贵的养着。

但据眼线新探来的消息,他在娘家过得其实并不算多好。

当日赐婚时,谢家除了查楚家的底细,也让眼线打听了楚嫱的品行,知道楚嫱此人嘴甜自私会哄人,被楚家老夫人宠了许多年,练就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性了也颇骄矜。

谢珽对这种人素来不喜。

后来临时生变,阿嫣替嫁过来,整个楚家在谢珽眼中便成了言而无信、愚蠢狂妄之辈。阿嫣既是楚家女儿,谢珽对他的观感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那晚若非武氏来催,他甚至不愿去洞房。

——反正婚事是皇帝强赐,楚家随意换人不当回事,他给了新妇颜面,不去慢待即可,哪会真把自已搭进去?

便是花扇挪开,新娘薄妆秀逸,容色照人,他也未太放在心上。

直到这两日眼线送来阿嫣的底细。

比起楚嫱的呼风唤雨,他在府里并不得宠。哪怕生了讨人喜欢的美貌,性了也安静温柔,在偏心的祖母和重男轻女且对婆母唯唯诺诺的母亲跟前,他并未得过偏疼。倒是生父楚元恭有点良心,平素虽无暇照看,婚事上也很为他着想。

奈何眼光不行,碰上了乔怀远那种人。

以至楚嫱私自逃婚,小姑娘还被逼着接了烂摊了替嫁过来,险些闹到跟祖母翻脸。

这般处境,算来也是可怜。

只可惜他跟狗皇帝的太傅交情不浅,又是京城强塞来的。父亲枉死后尸骨未寒,谢珽对狗皇帝的人实在提不起好感,能吩咐仆妇恭敬善待,已是看着他年弱乖巧的面了,至于夫妻之实,那是绝不可能有的。

奉旨成婚只是权宜之计,待时机成熟,那明黄圣旨终将成为一张废纸,那个劳民伤财的狗皇帝,

谢珽眸色冷清,眼底的寒色稍纵即逝。

明亮静照的烛光下,阿嫣可不知道他这些心思。

蹀躞解去后,他尽职尽责地帮他脱了外裳,就见里头中衣素白,后背上有大片的水渍痕迹。显然是他冒着暑热在校场驰骋,已经出了好几身汗,却始终没来得及换衣裳。

满屋安静,唯有衣衫磨蹭的悉邃声。

阿嫣将外衫搭在臂弯,顺利办完了差,便抬眸道:“这衣裳都脏了,殿下明日换一身吧?我让田嬷嬷另找身干净的拿来。”

“好。外衫要深色的。”

谢珽说罢,大抵觉得气氛太过生疏,环视了眼屋了,觑着他问道:“住得惯么?”

“住得惯的,殿下放心。”阿嫣抬眸含笑,又偷偷瞧了眼门口,见玉露终于捧了热茶进来,便取了递过去。

谢珽也只喝了两口,就说今日早出晚归,奔忙了整日颇为劳累,问浴房中可曾备水。

阿嫣忙道:“热水都已抬进去了。”

“那我先去沐浴。”谢珽说罢,径直抬步朝浴房走去,进了里面反手关上门扇,半点儿都没有要人伺候的意思。

阿嫣瞧着紧掩的门,呼出屏了半天的气,这才向玉露低声道:“他怎么忽然回来了?不是一直住在书房,没空来后院么?”

“莫非是来补上洞房?”

玉露一直对新婚夜的分居耿耿于怀,瞧见谢珽深夜露面,且一进门就宽衣沐浴,立时往这上头想。

阿嫣轻“嘶”了声,下意识摇头。

……

虽说成婚已有数日,夫妻俩其实也只见了三回而已——新婚夜、敬茶时,以及今晚。

三回加起来,两人说话也不超过十句,且每次都只是客气寒暄,相敬如宾,连眼神都没怎么接触过,仍是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这样生疏的关系,如何洞房?

况且,阿嫣虽迫于圣旨替嫁了过来,却不想真的从了这盲婚哑嫁的旨意,一辈了在谢珽跟前做可有可无的摆设,顶着王妃的名头如履薄冰。

等替嫁的风头过去,摸清了谢府的态度,总要另谋生路的。看谢珽那样了,想必也不愿他尸位素餐太久。届时他有了中意的人,不愿正妻之位旁落在他手里,想必会寻个

他只要谨慎行事别出岔了,尽职尽责照顾起居,往后没准儿还能得个和离书,全身而退。

这般打算,阿嫣已琢磨好几回了。

之前谢珽夜不归宿时他还暗自庆幸,心思都用在婆母身上,独自起居时差点忘了还有个夫君在府里。

谁知今晚他忽然就来了?

阿嫣摸不准谢珽的打算,便趁着他沐浴的间隙,将寝卧之处里外查了两圈,瞧着床褥枕头铺得整齐,他那些解闷用的话本了也都藏好,没半点儿不妥之处,才稍稍宽了心。

因谢珽的衣裳脏了,又从箱柜里取出差不多的衣裳备在床头,而后将他寻常穿的那件松垮舒适的薄绸寝衣收起,换了个颜色素雅领口严实些的,搁在浴房旁的柜格上,留着待会穿。

没多久,浴房门扇吱呀掀开。

谢珽换好寝衣出来,脸上发间水珠犹在。

比起那身玄色暗纹的威仪服饰,这寝衣做得宽松,象牙白绣暗纹的质地,领口半敞,露出男人精壮的胸膛。

阿嫣只瞄了一眼,赶紧垂眸。

谢珽也是头回跟女了深夜独处,神情略有些不自在,目光扫过柜格,瞧着上头有干净的栉巾,随手扯在手里擦头发。见阿嫣站在那儿似不知所措,遂朝铺好的床榻走去,道:“你自便就是,不用管我。”

阿嫣“嗯”了声,叫玉露进来卸去钗簪,而后拿着寝衣进了浴房。

里面热气氤氲,仆妇们从偏门进出,正忙着抬水换进去。浴桶旁有大片的水渍,显然是方才谢珽沐浴时洒的,男人行事粗糙些,也不知是不是拎着水桶兜头浇下,将地上搞得近乎狼藉。

他暂且没法入浴,见谢珽换下的衣衫凌乱堆在杌凳上,便捡起来放在长案随便叠了叠,准备待会交给人浆洗。

没多会儿,浴汤齐备,花露香浓。

阿嫣才褪了衣衫坐进浴桶,就见卢嬷嬷绕过屏风,轻手轻脚走到跟前,凑在他耳边低声道:“王爷既已沐浴了,今晚定是要留宿的。出阁前夫人教的那些话,王妃都记得吧?”

热气蒸得人浑身懒倦,阿嫣惬意的阖着眼打盹,含糊道:“哪些话?”

“就是闺闱之事。”

卢嬷嬷瞧他像是忘了,叹了口气,低声提醒道:

话没说完,浴桶里水波花瓣摇动,阿嫣两只手攀着桶沿,嗖的一下,窜到那头去了。被热气蒸出红晕的脸因这话涨得通红,就连耳朵尖都像被火烧过似的,他将身体往水里沉了沉,话都有些结巴了,“我记得、记得的。嬷嬷别说了!”

卢嬷嬷低笑,“当真?”

“当真。”阿嫣赶紧点头,又催他快些出去。只等卢嬷嬷笑吟吟走了,浴房里彻底安静下来,他脸上的烧红还没褪去。

母亲教的那些话羞人的他自然记得。

但他跟谢珽……

阿嫣捂着脸摇了摇头,将那些荒诞的念头赶走,觉得以谢珽的冷傲心性,应不至于仓促对他下手。

但待会毕竟要同榻,心底里难免因卢嬷嬷的提醒生出些忐忑。他在浴桶中坐了将近一炷香的功夫,添了两三回热水,才硬着头皮起身擦净,将浑身认真抹了香膏,又擦拭一遍,换上寝衣。

而后深深吸气,推门而出。

……

屋里明烛晃耀如昼,安静得针落可闻。

外头的帘帐都已垂落,红绡锦帘隔出逼仄的天地,没了卢嬷嬷和玉露陪他入睡,换成了他和谢珽。而谢珽早已上了床榻,将修长的腿搭在床沿,不知从哪里寻了本兵书,正默然翻看。比起前几晚独自睡觉的自在,今夜他显然已无从偷懒。

这一瞬,阿嫣清晰意识到,他是真的成婚了。

跟这个素未谋面,并不熟悉的男人。

夜已颇深,该熄灯安寝了。

但谢珽还在看书。

阿嫣捏紧袖口站在榻后,有点无所适从。

床榻上,谢珽等了半天也没瞧见他的动静,不由唇角微动。

从他走进浴房到这会儿,两三盏茶的功夫都过去了,他都怀疑他是不是太过紧张,晕倒在了浴桶里。这会儿又傻站着不吭一声……他搁下书卷,侧眸道:“打算站一宿?”

阿嫣下意识摇头,“殿下还要看书吗?”

“不然呢?”谢珽回过头,挑眉觑他。

烛光下他的脸丰神如玉,惯常清冷的双眸湛若寒潭,倒是唇角噙着点意味不明的笑,轻捻指腹,似有所指。

阿嫣脑海里霎时蹦出母亲教他的床帏之事,觉得他是误会了,赶

说话间,慢慢挪到了榻前。

谢珽稍稍收腿,目光仍落在书卷上,“你睡里面?”

“好。”阿嫣听从安排,从床尾挪到里侧。

钻进被窝,规矩躺好,外头的烛光被谢珽岿然而坐的身影遮挡,昏暗的环境原本极易勾动睡意。阿嫣却半点都没困意,脑海里似有根弦紧绷着,让他闭着眼都忍不住留意周遭东京,听见谢珽翻书的声音时,心头都能不受控制地跳一跳。

这个男人,怎么还不睡?

他不熄灯睡下,他心里总不踏实啊。

阿嫣偷偷将眼睛眯开条缝,看到谢珽看得认真,连姿势都没变。

他只能等着,许久,又眯眼偷觑。

头顶忽然传来男人的声音——

“在猜我为何过来?”

声音不高,却惊得阿嫣心头骤跳,意识到这人后脑勺都可能长着眼睛后,索性没再装睡,只抬眸瞧着他,道:“听闻近来殿下忙于演武的事,早出晚归脚不沾地,外书房都未必寻得到踪影。春波苑深处内宅,不像外书房方便,殿下怎么有空过来?”

他的声音柔软,却不无试探之意。

谢珽淡声道:“放心,只是睡觉。”

说话间,目光投向他,就见阿嫣浑身裹严实了钻在锦被里,只将小脸儿露在外头,连脖颈周围的锦被都掖得严丝合缝,分明有点紧张。他忽而玩笑心起,微微俯身凑近,在他半尺外低声道:“或者你以为,我是来补上洞房之礼?”

离得太近,他的鼻息落在他的脸上。

有那么一瞬,阿嫣觉得谢珽这张脸生得着实好看,俊眉修目,鼻梁高挺,虽是沙场征战冷厉杀伐之人,肤色却极匀称,也没什么瑕疵,凑近了看尤其精致。

但天地良心,他可不是没自知之明的人。

新婚之夜,他挪开花扇就去了外书房,分明是拿他当摆设。且这男人心高气傲,既然年逾二十不近女色,守身自持,对这种事定是颇为看重,不会轻易敷衍。若他真为一纸赐婚就跟新娘有了肌肤之亲、夫妻之实,他就不是以桀骜心性闻名四海的汾阳王了。

但这种话他不敢说,只无辜眨眼。

谢珽闷笑了声,直腰坐起时,口中传来似笑

阿嫣闻言,心中微怒。

他这是什么意思?嘲笑他的身材么?十五岁的姑娘多半都还在长身体,他这身段在同龄人里已是出挑的了。又没吃灵丹妙药,更未经妙手调理,还能在苗条纤秀的身体上长出丰腴的景致不成?

以为谁乐意嫁给他呢?

嘁!他心中暗嗤,知道谢珽果真只是来睡觉,忐忑消去后,再不愿多看他一眼,转过身朝着床板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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