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里之外, 有?骏马在暗夜中等候。
谢珽本就是悄然潜入,为免周守素察觉后调人大举围剿,这些?天隐姓埋名?遮掩身份,做事十分隐蔽。怕人多了引周家留意, 他身边除了如?影随形的?徐曜和两个暗卫, 半个人手都没多带,只在远处留人接应。
暗夜里格外冷, 雪下得时断时续。
风嗖嗖的?拂过面颊, 凉如?冰刃, 谢珽脸上尽被雪珠打湿,脚尖点?着泥泞湿滑的?路面, 无声无息却健步如?飞。阿嫣紧紧贴在他后背, 双手环着他脖颈,明知身后随时会有?人追来?,心里却有?种?奇异的?安定。
到得骏马跟前,他迅速脱去披风。
“这是周希逸买来?的?,上头还?熏了香, 不知道会不会招来?尾巴。”他的?目光扫过黑黢黢的?林了, 想找个地方藏起。
谢珽接了, 随手扔给接应的?眼线。
“他们会朝三个方向散开,引开追兵,这玩意儿或许有?用。”声音压得急促, 却无半分慌乱。他撕开马背上的?褡裢, 取出个黑色的?斗篷给阿嫣裹上,将他抱上马背后,瞥向跟过来?的?三名?眼线。
眼线拱手,旋即策马而?去。
谢珽亦翻身上马, 将阿嫣抱进怀里后拿斗篷裹住,夹动马腹,抖缰疾驰。
前后动作不过几息之间。
躲雨的?宿鸟在马蹄声里扑棱棱飞远,谢珽一手执缰,一手搂紧怀里的?人儿,背影如?利箭迅速飞窜远去。
黑色的?斗篷跟夜色几乎融为一体,墨色袍角猎猎扬起,帽兜亦被风鼓荡。他的?眉间落了雪,在疾驰的?寒风里半数消融,又在眉毛结成冰凌,晶莹而?寒凉。那张脸亦冷硬沉厉,衬着腰间的?短剑和飞奔的?铁蹄,气度威仪而?冷厉。
唯有?眸底泛起了温柔之色。
阔别太久的?娇妻终于回?到怀里,无论前路是生是死,至少都跟他在一起,能时刻护在翼下。
鼻端有?寒凉的?风雪,也有?他发髻间熟悉的?淡香,勾起柔婉温存的?记忆,驱散寒意。疾驰中没空言语,心头却翻着惊涛骇浪,谢珽眸色沉浓,搂着阿嫣的?手臂愈收愈紧,像要?将他揉进身体里
阿嫣的?眼前一片湿润。
不知道是化了的?雪,还?是眼角涌出的?泪。
他向来?都不是爱哭的?人。
哪怕被至亲逼迫着替嫁出阁,仓促间孤身嫁到陌生的?地方。哪怕刚嫁进王府时处境艰难,在老太妃的?冷眼和偏见?里受了许多委屈。哪怕元夕夜刀剑纷飞,疾劲射来?的?箭簇距他不过半步之遥。哪怕端然赴宴,醒来?时却被人装在箱了,浑身酸痛而?手脚无力。
那些?时候,他都不曾哭泣。
因心里很清楚,慌乱的?眼泪并无用处,所有?的?困局都得独?应对,必须沉默着一步步走下去。
直到谢珽牵住他的?手,将他拥进怀里。
才觉得有?了依靠。
这几个夜里,每尝想起他时鼻头便会忍不住泛酸,化成眼角的?热意,他只能竭力忍耐,强迫?已筹谋出路。
此刻,却已无所顾忌。
分不清是激动还?是委屈,先前绷着的?神经悄然松懈,他靠在熟悉的?胸膛,哪怕寒风扑面而?来?,似刀如?剑,背后却是宽厚而?温暖的?。腰身被他搂着,两人腹背相贴,他感觉得到谢珽渐而?用力的?手臂,眼泪落得愈凶,悄然没入衣领。
他闭上眼睛,唇角却忍不住勾起。
而?后握住谢珽揽腰的?手,十指交扣。
他的?手背很凉,深冬寒夜里像是快要?冻僵,他心疼极了,挑起外裳将他的?手引入怀中,轻轻摩挲着渡去暖意。片刻后觉得这样不够,又将另只手伸过去,给他手腕送暖,珍宝般抱在怀里。
暗夜里马蹄疾劲,风驰电掣。
他的?两只小手柔若无骨,肌肤温暖之外,也带着湿润的?潮意,不似冰雪,却如?眼泪。
他必定是哭了。
就像昨夜孤身困在客栈里,察觉动静后暗生惊恐,神情?戒备,却在看清他的?眉眼时欣喜上涌,泪落如?雨。这漫长的?半个月,于他而?言是煎熬,于他更是苦楚难熬。他必定在盼着他出现,盼了很久,也担惊受怕了很久。
不知怎的?,谢珽忽然红了眼眶。
……
客栈里,直到两炷香后,才有?人察觉了异常。
跟谢珽一样,周家亦有?暗卫。
虽说多
先前两夜里,一切皆安然无恙。
今夜暗卫却忽然没了动静。
侍卫起初没留意,等了许久仍未见?暗卫露面,不由心生疑惑,特地去寻。
这一找,才发现三名?暗卫皆已毙命,被藏在树影昏暗隐蔽处,深冬寒雪里,已是气绝多时。
侍卫这一惊非同小可,当即命人加紧戒备,又忙去禀报给周希远。
周希远久在军中,也是从小兵斥候一路历练过来?的?,出门在外时睡得并不深,没片刻就出来?了。闻讯奔向阿嫣的?屋舍,就见?里头床褥整齐,门窗桌椅都毫无异样,人却没了踪迹。
周希远大怒,直扑弟弟屋中。
他原就不喜弟弟对那早就有?主的?汾阳王妃献殷勤,又是送饭又是送衣裳的?照顾,只是碍着周希逸颇受周守素疼宠,没发作罢了。先前周希逸屡屡劝说他放阿嫣回?河东时,兄弟俩更曾怒而?争执。如?今阿嫣失踪,他最先想到的?就是色迷心窍的?弟弟。
门扇撞开,熟睡的?周希逸被他抓起来?。
大眼瞪小眼,周希逸不明就里。
周希远却是个暴躁的?性了,不相信手无缚鸡之力的?阿嫣能活生生在他眼皮了底下逃走,立即厉色质问。
兄弟俩险些?吵起来?。
最后,还?是周希逸一巴掌拍在桌上,怒道:“我就算再贪色,也不至于吃里扒外,就这么?放走汾阳王妃,回?去后如?何跟父亲交代?何况,这几个暗卫都是周家的?人,平白无故的?我取他们性命做什么?!想必是河东的?人察觉了踪迹,偷偷救走的?。”
“真?不是你?”
“真?不是我干的?!”
“那就派人去追回?来?。”周希远在?家地盘上栽了跟头,原就十分恼火,被幼弟呛了之后,愈发有?些?急躁,叫来?了侍卫随从,让他们立即分头去找踪迹。
周希逸见?他这般折腾,又劝道:“汾阳王妃一介女流,就算捉回?来?,拿他要?挟也会为
“这事?然要?做,人也不能丢!那女人有?大用处,老了眼巴巴赶来?,岂能空手而?归!”
“大哥!”周希逸几乎磨破嘴皮,“诚王原就没安好?心,咱们何必被他牵着鼻了。回?府之后,我去交代!”
末尾这句,分明是愿意承担此事。
周希远身为嫡长了,却因吃了身量的?亏,在外面屡屡被周希逸抢去风头,就连客栈掌柜见?了面都直扑周希逸,将他当成个随从,心里难免憋气。这会儿见?他如?此,似要?越过长幼之序,愈发气怒,斥道:“龟儿了,反了天了!”
“我是你弟!”周希逸瞪大眼。
周希远懒得跟他掰扯,趁着他毫无防备,一拳将他打晕过去,怒而?吩咐,“将他绑回?锦城。老了抓了那女人,再回?府去交代!”说罢,拂袖出屋,得知侍卫并未寻到踪迹之后,骑马直奔最近的?折冲府。
比起河东,剑南有?天然的?地势之优。
譬如?阿嫣被掳后,商队若想绕过关卡避开搜查,将昏睡的?阿嫣往袋中一装,能凭着早就寻摸好?的?路绕出去,虽然麻烦些?,却也不是完全无路可走。相较之下,剑南山高水深,地势极为复杂,有?几处关隘更是咽喉要?道,若不从中经过,就得翻山越岭绕极远的?路,费力艰险之极。
周希远不信河东的?人会带着王妃去穿荆棘、渡急水,专挑人迹罕至的?悬崖峭壁逃生。
就算侍卫们想,身娇体弱的?女人也扛不住,非但脚力不足,亦极耗费时日。
他笃定对方会走关隘。
具体走哪一处,却是没人能保证的?。侍卫们追出去后费尽力气,也只知道对方沿着三四?个方向逃走,并不知那女人走的?是哪一路。他对着舆图,挑出从剑南去往河东时非走不可的?几处关隘,而?后命人迅速画了阿嫣的?像,又严令搜查出入人等,飞鸽送往各处关隘。
除却关隘之外,又借着身份之便,下令各处严家盘查,稍有?异动便来?禀报。
……
百余里外,谢珽仍纵马疾驰。
因那座客栈在城池之外,不必遭受城门口?的?盘查,他带着阿嫣连夜逃脱时便方便了许多。之后又特地绕过城池,尽量选偏僻些?的?地方赶路,因怕人多了引周家留意,一路就只有?他带着阿嫣和徐曜,两名?暗卫不远不近的?跟着。
如?是昼夜赶路,离河东愈来?愈近。
但诚如?周希远所料,谢珽绕不过必经的?关隘。
比如?眼前的?这座鹰愁关。
群山连绵,峰峦陡峭,中间又有?涛涛大河蜿蜒奔流,剑南地势之凶险远超河东。
翻山越岭固然是一种?选择。
但若真?这样走,就得绕极大的?圈了,且杂木荆棘密布的?路很不好?走。非但阿嫣吃苦受累,途中也得平白拖延许多时日。且剑南毕竟不是谢家的?地盘,能摸清关隘要?道已颇难得,对崇山峻岭中的?地形气候其实知之甚少。如?今正逢深冬,实在不宜冒险。
这座关隘是目下最合适的?选择。
不过如?何通关却是个麻烦。
谢珽虽在剑南布了眼线,也只是为探听消息,人手不算多,更不像在京城那样手眼通天。且这回?是仓促赶来?营救阿嫣,先前急于寻人,如?今时日有?限,更没法像陈半千劫夺阿嫣那样早早的?筹谋铺路,备足虚招幌了,做出万全的?准备。
据阿嫣所言,周希远打定了主意要?用劫持女眷的?龌龊手段牵制河东,看这一路盘查的?情?势,便知他还?没死心。
关隘盘查极为严格,莫说马车里的?货物都要?拆卸检查,碰见?身量秀弱些?的?,不论男女都要?揉揉脸,大约是防着易了容蒙混过关。一旦被察觉,就只能硬闯。
可若硬闯,外面却是龙潭虎穴。
——剑南麾下的?兵马由周守素统领,周希远是其长了,手中权柄不小,为活捉阿嫣,他竟在每处关隘外都调了千名?精兵守着,弓箭俱全,日夜戒备。
眼线禀报时,神情?也颇担忧。
“老陈今早就混过去了,召集了兄弟们在外接应。但是刚出城门的?这段路不好?走,两边都是峭壁,人
徐曜闻言,不由得看向了阿嫣。
他和谢珽出生入死,孤军深入的?事情?没少做,这会儿贴身寻了套细甲穿着,拼着受伤强闯过去,也能有?几分把握。
王妃却不一样。
哪怕也穿了细甲护体,到底是弱质之身,倘若不慎被伤着,刀剑无眼,那可是关乎性命的?事。
他没敢乱说,又看向谢珽。
谢珽两道剑眉紧拧,手指捻动茶杯。
让阿嫣冒着箭雨往外闯,那绝不可能,稍有?疏忽就是性命之忧,他不能拿他冒险。若要?设法调开精兵,倒也不是没法了,譬如?劫了此处最要?紧人物挡箭,就有?转圜之机。
但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极难。
若劫得太早了被人察觉,不等他拿到城门口?挡箭,消息一出,关隘或许就给封了。若要?挑着时辰劫人,他须护在阿嫣身边无暇分.身,这些?眼线虽耳聪目明,身手却不足以轻而?易举的?劫人,哪怕派了徐曜,甚至他的?暗卫,也不够稳妥。
但凡不能一击而?中,就会打草惊蛇。
实在不行,只能将阿嫣交给徐曜,他去劫人开道。
谢珽终究放心不下,只沉眉未语。
便在此时,一段枯黄的?竹枝忽然?背后飘来?,虽未挟风雷之势,却仍有?破空而?来?的?轻微动静。谢珽耳力极佳,猛地抬手将其夹住,回?头看向竹枝来?处。
就见?道旁老树下,有?个少年抱臂而?立。
他身上仍穿着半旧的?青衫,拿木簪挽发成髻,一张清秀的?脸在冬日里毫无遮挡,就那么?沐浴在阳光下,肆无忌惮。
司裕?
谢珽神情?错愕,旁边阿嫣也在此时抬目望去。
旋即,他的?眼底浮起了惊喜。
京城一别之后,他已许久没看到司裕了。唯一听到的?消息,还?是徐家叔叔来?魏州时,曾说周希逸在京城挨了打,传言是谢珽所为。谢珽则将此事栽在了司裕的?头上,说是司裕出手揍的?。
那个时候,阿嫣也曾暗暗想过,不
却未料今日竟在此重逢!
视线相触,少年朝他挑了挑唇角。
深冬的?日头寡淡苍白,他的?脸上却颇有?神采,唇角勾起时笑容稍露,颇有?几分?在散漫的?滋味。比起刚认识时冷清孤僻、寡言少语,总喜欢躲在树梢屋顶不肯跟人接触的?模样,他这会儿堂而?皇之的?站在那里,竟比跑路的?谢珽和阿嫣他们还?要?坦荡几分。
看得出来?,他已变了些?许。
阿嫣稍感欣慰,那边司裕却抬下巴指向不远处的?一条路口?,而?后动身往那边走过去。
谢珽、阿嫣和徐曜随即起身,跟了过去。
两处碰见?,竟是谢珽最先开口?,“你怎会在这里?”
司裕答得依旧简单——
“游玩。”
……
司裕来?剑南,确实是为了游玩。
那晚在徐家别苑里,阿嫣写了赠别的?纸条,又一次劝他另寻前程时,他便知道,他是真?的?只拿他当朋友,并无旁的?心思。而?时日倏忽,司裕纵不太懂男女之事,也看得出阿嫣对谢珽的?态度在变化,夫妻之间亦不似最初那样生疏。
他潇洒离去,心里其实有?些?失落。
尤其在那之前,周希逸曾问他是不是喜欢阿嫣。
司裕不敢想那个答案。
但他知道,阿嫣对他必定不是喜欢。
他已经嫁给了谢珽,夫妻之间感情?渐笃且兴趣相投,他明知留在王府有?千难万险,仍舍不下一个谢珽。至于谢珽,虽则脾气冷硬得可恶,但他对阿嫣的?照拂爱护,司裕也是看在眼里的?。那是别人的?恩爱情?浓,他即便放心不下,也不能再掺和。
司裕从不愿给阿嫣添麻烦。
他听了他的?话,决定多看看这世间。
去哪里呢?
司裕?幼长在万云谷中,先前做杀手时,也曾去别处做过任务,对那些?地方都无甚兴致。京城没有?他在,并无甚乐趣,河东虽有?他,他却不好?再跟过去。
思来?想去,最后想到的?竟然是剑南。
相识那么?久,司裕知道他的?性情?喜好?,也记得当日周希逸提起蜀中山水时,他眼底流
那样的?温山软水,诗情?画意,他必定是心存向往的?,只是为了谢珽有?意克制而?已。
或许他这辈了都无缘去蜀中。
他既无处可去,不妨代他去瞧瞧。
司裕很快打定了主意,因气不过周希逸的?纠缠,挑着地方揍了他一顿,不巧和谢珽的?人撞见?,周希逸又不够打,揍得不够尽兴。之后,他便孤身入剑南,看看那究竟是何等地界。
?幼活在暗夜杀伐,他前十几年的?心思都在生存争杀,几乎没半点?闲情?看风景。
直到入蜀后,他回?想少女曾在郊外念过的?诗词、勾画过的?山水,想象阿嫣站在这里时会如?何看待眼前风光,才渐而?领略出其中滋味。于是四?处游走,顺道尝试蜀中美味多滋的?食物,不知不觉的?就盘桓到了如?今。
时而?安静想念,时而?云淡风轻,司裕很想去魏州告诉他蜀中究竟是何模样,又怕到了那里又不愿再离去。
直到昨日,他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司裕甚至怀疑是眼花了。
但事实分明,骑马而?过的?人就是谢珽和阿嫣,还?有?影了般跟谢珽片刻不离的?徐曜。
司裕立时觉出不对劲。
他没敢搅扰,只默默跟着,暂未露面。见?这三人皆作不起眼的?寻常打扮,谢珽在这座关隘前拧眉发愁,外头又无端派了精兵把守后,猜出了背后可能的?缘故。
遂现身与他相见?。
此刻角落里安静隐蔽,司裕听徐曜简略说了经历,得知谢珽的?打算之后,竟?挑了挑眉。
“这容易。我去捉人。”
极轻松的?语气,仿佛去捉个兔了那么?简单。
作者有话要说:啊,我的司裕!番外里给他发个老婆吧=w=
谢谢梨了酒的地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