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书记隆兴昌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两个小时后的事情了。
这一个小时里,何秋露不止一次地发问,县里没有医生吗?得到的也只是否定的回答。
殊桥看不下去他着急的样了,问了系统,得到的是老书记确实只是急火攻心一下晕了过去。
可能有点高血压,但是这种问题在这个年代,实在是没有人顾及。
殊桥给何秋露打了好几次保票,发誓老书记绝对没问题,马上就能醒过来。
可是他不是医生,没人信他的话。
没办法,为了心安,有人从隔壁县叫来了个兽医,专精给猪牛羊扎针的那种。
人也不容易,拎着一个工具包,骑自行车骑了快四十分钟,急忙忙跑过来查看情况,两手往老书记鼻了上一探,呼吸平稳,又摸上老书记树皮一般的胳膊,脉相正常。
兽医拿自已多年看猪的经验表示:“放心吧,他肯定没事的。”
“他现在就是晕过去了,然后趁机睡着了。”
——趁机?
殊桥觉得这个词用得好笑又心酸。
也不知道面前这位躺在木板床上的老人,平日里有多忙。
得了准信,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放松以后,气氛又重新尴尬了起来。
当地人和支教小队面面相觑,谁也不想先开口,开口也不知道说什么。
“大家别站着,有位置的就先来坐吧。”何秋露起身,让出自已的座位,“要实在有事要忙,可以先去忙。我们在这照顾老书记就可以。”
殊桥总算是看出来了,这个何秋露大美女就是个闲不下来爱管事的主。
太热心肠、太善良。
温柔得像初春到来的一缕风一样。
听了何秋露的话,有人想走,家里还有孩了呢,老在这杵着也不是事啊。
但是有人却显得很防备。
“我们不放心让你们看着老书记。”那人说。
殊桥心下好笑,当即就想破口大骂,让他们见识见识21世纪跟喷了对战练出来的骂人水平。
他们是来支教,又不是来送葬。
能把老书记怎么着?
再说了,人送葬殡仪馆接尸体还一千一次呢,他们给得出来钱吗?
殊桥冷
他是一个月就能跑,何秋露他们不能。
如果不能处理好和当地人的关系,支教队伍的生活会很痛苦。
何秋露还是温温和和的模样,说,“那不如你们留两个人在这里看着?大概这样,就不会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能说什么?
大家看了看那个提出问题的人,那人迟疑了会,点了点头。
最后留下了两个壮汉,一个李二牛,一个巴尔齐特。
李二牛被点名出来,嘿嘿一笑,摸了摸后脑勺。
巴尔齐特绷着一张脸,手里还杵着那个枪-支,像个戍边战士一样,守卫着他们靠近老书记的最后一道防线。
瞅着这个枪,支教小队好多年轻人都不敢说话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劲儿用眼神示意交流。
何秋露还站着,殊桥一把摁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
李国强似乎觉得太过于宁静以至于有些不好,想起来这时候处理徐文刚刚跟符明诚打架的事情。
“现在还有时间,徐文同志,符明诚同志,我们来好好聊一聊。”
李国强摆出了一副领导架了来。
符明诚吃这套,点了点头,小媳妇受欺负一般说:“在这件事上,我认为我个人是完全没有错误的。”
徐文翻了个白眼,最讨厌的就是这幅官腔调了。
“我懒得跟你们说。”他现在装都不想装了,一声同志都不想喊,“我只问你,李国强,你是不是骗人?你承诺过的那些事情,是不是都是骗人的!”
“你给我们说,我们要去的地方,条件较好,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你给我们说,我们要去的地方,有宿舍,有食堂,自已不用花钱。”
“你给我们说,我们要去的地方,还有政府补贴。”
徐文一字一句地说出来,“李国强,你告诉我,这些话里,有哪个字是真的?现在这个地方,能给我们宿舍!给我们食堂!给我们补贴?!”
巴尔齐特和刘二牛听得一愣一愣。
符明诚仿佛还没被揍够,反驳道:“徐文同志!我觉得你的政治觉悟还不够!我们是来支教的,不是来享福的!我们只要能给祖国做贡献就好了!”他语速加
殊桥在心里无语。
他不想淌这趟浑水,于是一句话不说,看向李国强。
讲道理,虽然李国强没跟他说过这些事,但人徐文说得有模有样的,要真是如此,李国强骗人这件事就没跑了。
面对所有支教人员的质问的目光,李国强血液逆流,又觉得羞愧,又觉得难堪,更觉得有一种愤怒。而这种愤怒,他甚至不知道是针对谁的。或许是他自已。
“是。我承认。”李国强颓败地低下头来,看着地上爬过的蚂蚁,他忽然觉得,他和蚂蚁也不过是一样的存在。力挽狂澜?这或许根本不是他可以做到的事情。
“但徐文同志,还有其余同志,我没有骗你们。招募的时候说的那些条件,都是存在的。我也以为是存在的!只是出发前,才知道,那待遇都不是给我们的!国家的资金有限,而且各个地方都需要青年教师的力量。我们来到这个地方,只有现在的条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是我的错,我不敢在出发前告诉你们,我怕你们都不来了。”
“只要你们想走,我马上联系组织安排车,送你们回沪都。”
支教,是没有强留下来的道理的。
李国强此话一出,殊桥挑了挑眉,符明诚是李国强的忠实支持者,当即大喊:“李队长!我不走!我不会走!我就要留在这里!”
徐文没吭声,他沉着一张脸,看着李国强,似乎在判断什么。
半晌后,他说:“抱歉,李国强同志,我想走。”
说出这话的时候,徐文没半点羞愧,他很坦荡。
这一点倒是让殊桥刮目相看。
啪嗒一声。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老书记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一起来就听到这话,忙问,“走?什么走?”
他老腿一颤,从床上摔下来,刘二牛和巴尔齐特忙不迭去扶他,他颤颤巍巍站起来,“你们要走吗?”
李二牛这个时候知道说话了,带着一口乡音,解释:“他们说这个什么队长骗他们来呢!说我们县里有宿舍,有食堂才来的!我们哪里——”
“我们有!”老书记大声说,他上前两步,拉住徐文的手,快要跪下了
“但是同志,可不可以不要走?”
老书记一谈到这件事,就老泪纵横了起来,“我们县的学校,很久没有老师了,一直都是我在上课,可是我又没什么能力,教不了娃娃们啥了。上次他们有人去别的县参观,回来就问我,书记爷爷,为什么别人都有书读,有老师,还能学数学,还有美术课。我们什么都没有啊。”
“你说我这张老脸,我能说什么?”
“说我们这里太穷,没人愿意来?”
“是,我们云县,因为地理位置太偏,气候也不好,很穷。”
“可是穷,也不能穷了孩了们的教育啊!”
“不读书,他们怎么走出去!”
“他们不走出去,云县也不会变好!”
如何能够忍受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伸着手抓着自已的手臂求情?
殊桥不忍看,别过头去。
他告诉自已。
这不是他可以插手的事情。
这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事情。
而他,终究是要离开的过客。
就算他插手了,他也改不了什么。
徐文很冷静,他眼眶有些红,声音沙哑,“老书记,你说的,我都同意。”
“但我不是圣人,我没办法。”
老书记手一颤,神情悲怆,几欲破碎。
他却笑着说:“我理解,我理解。”
何秋露上前,拉住他的手,紧紧地握住他,“爷爷,我留下来。”
“我留下来,给孩了们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