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阳春,风雪夜。
屋外寒风凛冽,呼啸声铺天盖地涌来,拍打在屋檐上猎猎作响,带着种让人心惊肉跳的来势汹汹。
屋内点着一盏灯。
阵法运转不息,隔绝一切风霜雨雪,那点幽幽的灯火却在黑暗中摇曳不止,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萧崇琰睁开眼睛,第一眼便望见那道灯火。
幽黄的灯火在他眼中霎时大亮,数息过后,却忽然“嘭”得一声熄灭。
他的眼中先是疑惑,再是恍然,最后化作一片平静。
那是一盏聚魂灯。
他重生了。
—
萧崇琰安静躺着,慢慢梳理这具身体过去的记忆。
不过十五年,很短暂,却意味深长。
他此番转世,仍是沧澜大陆东璜王朝的嫡出皇子,身负人、魔两族血脉,与上一世并无不同。
只不过上一世他单名一个翊字,后来姓名便被从皇族碟谱除去,而这一世他作为萧崇琰,却是东璜王朝唯一承认的皇族后裔。
血脉、身份一如从前,可转世重生后,却也已经与曾经大不相同。
萧崇琰吃力地抬手按住心口,感受到掌心下虚弱无力的跳动声,在骤然袭来的心悸中面无表情。
这具身体相较从前而言,未免显得太过病弱不堪。
他的转世受到此方天地压制,天生神魂缺失,魂魄不稳,自出生起神魂便被迫离体,一直沉睡至今。
所以才有人为他点了一盏聚魂灯,日复一日为那离体的神魂护道,直到他终于醒来。
但不该是这样的。
萧重琰听着屋外寒风越发凄厉的呼号,在心底这样想道。
如今正是阳春三月,可外界的风雪却比寒冬更凛冽。
他的转世有逆天地,代价极重,这番天地异象恐怕便是因此而起。更何况他本不该在这时醒来,也不该再有这样转世重修,重获新生的机会——
因为千年前他身死道消,本应再无来世。
千年前,萧崇琰还是北地魔君,魔族诸门的主宰,也是沧澜剑圣,剑道修为登峰造极。
他修行不过八百载便破境入神圣,是沧澜大陆万年来第一位破境飞升之人。
修行八百年来,萧崇琰虽出剑不多,全凭心意,却也从未有损过沧澜大陆气运半分。
他破境之后,更是心随意动,压制境界停留,欲以自身神圣境修为弥补天缺,修补沧澜大陆因为战争而遭受损毁的四方天柱。
天柱是沧澜大陆的根基所在,一旦倾覆便是一场浩劫,萧崇琰若要真正飞升,自然要回馈此世界,以了结数百年来擢取灵力修行的因果。
但萧崇琰却没有想到,正是被他护在身后的这片大陆倒戈一击,各方势力联合设局,只为取他性命。
被困流云巅的那千日里,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神魂剑骨被一寸寸剥离,一身修为与生机被吞噬殆尽,最终陨落得无声无息。
九分神魂,半副剑骨,一身大道修为,尽数归于此方天地。
而他从此身死道消,再无来世。
困住他的阵法,名为“诛仙”。那一日流云巅上除他之外,只有四人。
东璜与中洲两大人族王朝、北地魔族,还有南岛灵族。
三族,四家,便是一个沧澜。
所有人都要他以身祭世,以沧澜大陆万年来第一位圣人为祭品,去换取一个虚无缥缈的千年太平。
狠吗,是真的狠。
恨吗,倒也未必。
修行本是逆天,与天相争,何其之难?
举世皆敌,众叛亲离,于萧崇琰而言,也不过只是登天路上的一场问心局,便如同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若破局,则向前,若破不成——
那便从头再来。
萧崇琰望着那盏熄灭的灯火,神情平静,眼神微缓。
此番转世重修,便是从头再来。
登九天,问大道,那些避不开的前世因果,只消出剑便是。
做想做之事,问想问之道。
人生太短,修行太难,大道在前,怎可停歇?
—
“哗——”
风雪打上窗檐,雪花飘入屋内,落在萧崇琰指尖。
他垂首,看向指尖凝结而成的霜花,即便如今全无修为在身,神识闭塞难行,亦感知到一抹极其晦涩的杀意。
萧崇琰微微皱眉。
他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摸索着来到窗边,透过纷纷扬扬的落雪望向远方。
夜色寂寂,却有冲天的火光陡然升腾而起,自黑夜尽头连绵不绝而来,一路蔓延至自己所在的这座院落。
那些火光中并无哀嚎传来,但属于山庄仆役扈从的生机却已然尽数断绝。
萧崇琰在心底默默推衍,目光无意识落在那盏熄灭的聚魂灯上,神情渐渐变得极淡。
若是从前,当萧崇琰还是北地魔君时,遇到这种不自量力的刺杀多半是置之不理,厌烦起来也不过就是一剑杀之。
然而他如今神魂受创,修为全失,却是虚弱至极——
曾经剑指青天不可一世的沧澜剑圣,如今怕是连一把剑都提不起来。
“轰隆——!”
地面一阵剧烈晃动,院内阵法被破,火舌倒卷而来,赤色的火光将天地染红,那些黑暗中的影子不再躲藏,于院内现出身形,将这座屋子团团围住,逐渐逼近。
身在包围之中,萧崇琰的神情却很平静。
他站在门后,安静看着向自己合围而来的刺客,忽然轻勾嘴角,无声地笑了笑。
然后他伸出手,按上身前房门,微微用力。
“咔。”
门开了。
在最紧要关头,萧崇琰竟是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最后一道阵法,一步踏出屋外,主动走入那些刺客的包围中——
漫天风雪携着无尽杀意,向他沉沉压来。
“咳咳……”
寒风倒灌入肺,顿时令萧崇琰不适地低低咳嗽起来,眼中蔓起茫茫水雾,在眼尾氤氲出一整片绯色的红晕。
他的脸色比落雪更白。
茫茫风雪间,黑衣少年独身而立,身形瘦弱单薄似是弱不禁风,摇摇欲坠,却无端显出一种极为惑人的脆弱,美得令人心惊。
冲天的火光照亮他浅淡的眉眼,那双幽黑的瞳孔间只有一片深不见底暗色,平静无波,却比风雪更冷。
明明修为全失,身陷重围,几乎落入九死一生的境地。
可他却好像一无所觉,神情平静甚至隐含笑意,面对满院刺客却仿佛视若无物——
就好像身前森然杀意,身后熊熊烈火,都不过如此而已。
“风雪漫漫,归路难行。”萧崇琰低低开口,说到一半却忽然停顿,微微皱眉,从袖中抽出方帕掩唇低咳,片刻后才再度抬首,漫不经心地笑道。
“既然来了,那就不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