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刺刺打马疾奔,马蹄在雪地溅起一串串“踏踏”声。
今日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诡异而突兀,就像这场毫无预兆的大雪,仿佛其中有许许多多的不对,有一些甚至显得那么——那么刺目,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还是说不出来。即使拥有常人十倍敏锐的直觉,她也无法从这些并无实证的线索里,拼补出一个远超她想象的真相。
谷口处残留着许许多多的脚印,一直延伸到谷外。已是夜了,夜遮盖了太多痕迹。火把的照明下刺刺看见向琉昱领了好几个熟面孔守在这里,她忙上前:“向叔叔,你看见平哥哥了么?他,他是不是真走啦?”
向琉昱见着她,不无遗憾地对她点点头,“走了。刚走一会儿。”
刺刺向谷外看。即便脚印杂沓,几道尚新的车辙子还是能辨认出来。她极目望了望,林间隐约能见到点点光亮。
“在那,我看得见!”她伸手指着,“是不是那边?我去追他!”
“刺刺!”向琉昱忙道,“这大雪的天,别去追了,我已派人,定会安送他到林子外面,等人回来,一并去回报教主。”
刺刺目光随着那林间火光,似乎并没听进去向琉昱的话,只将马头一摆,缰绳一纵。向琉昱本是要拦她的,当此却又不能真以兵刃相阻,忙吩咐左右将备下的马牵过,翻身而上,紧跟着她出了谷口。
程平一行人多,哪里能悄无声息,方出谷口,点点光亮便愈见清晰。刺刺纵骑往亮处去,高声喊道:“平哥哥!平哥哥!等我一等!”
程平尚未听见,随在他车旁的张庭倒是听见了,眉心微动,没有出声。
此前从谷中返出,因有单疾泉授意,他倒未受为难,可青龙教在谷口架起的阵势他看在眼里,显是要不惜代价拿下朱雀二人,甚至拓跋孤、凌厉其后不久亦返回谷口,他料想朱雀师徒要自此脱逃几无可能。自己这三百府兵若到时强冲进去,也不是没可能保两人脱出重围,可要他当真冒这个险,他还真没那般情愿。
唯一令他举棋未定的只是仪王。只要仪王平安无事返京,即便折了朱雀与夏琰,回去也只消将一切推给江湖仇怨便罢;可仪王还在谷中,若朱雀和夏琰一死,拓跋孤翻脸不放人,他张庭可不是对手,那时候麻烦可就大了。
单疾泉寻到他的时候,他正带着府兵暂退在树林,迟疑徘徊。单疾泉自然极是清楚张庭所忧究竟何事,三言两语,与他将谷中交手前后说了个明白。张庭听出了他言下之意——拓跋孤急于对付朱雀师徒,还顾不上程平,可回头放人还是不放,怕是只凭他一己心情,若是不想两头落空,最好是趁那一头尘埃落定之前,早点将程平带走。
张庭绝非愚笨之辈,如何辨不出单疾泉一番言语并非十足可信,显是亦有自己的盘算在其中。可——相互利用又有何不可?似他们这样的“聪明人”,彼此才更交通无碍。他当下里带了一小队府兵,单疾泉派向琉昱领着,到谷中径寻程平——程平倒的确是带母亲关秀和两位夫人在赏雪,可架不住人多寻起来得便,一来二去还是寻着了,张庭只借口有急变,顾不得天雪黄昏,硬是要这仪王与王妃立时启程返京。
单疾泉说张庭另有圣谕在手,此事确也不假——圣谕自不是予张庭凌驾于仪王之上的权力,只不过他既担这护卫之责,若仪王有险,当可便宜行事。朱雀、夏琰倘在青龙谷被杀,照常理推断,仪王当然亦处于极险之地,他张庭非但有极正当之理由带他立时离谷,甚至还应为此请上一功——以这番说辞,任谁都定寻不出他半点毛病。
“平哥哥!”张庭思想间,刺刺的声音愈发近了。他不无忐忑地回头望了眼。以何等条件方能换得他将仪王立时带走,单疾泉当然是交代过的。刺刺与程平之间,当然绝不可有太多话说。
程平依稀听得,从车中掀开帘子,欲向后看,可夜雾茫茫之下,什么都看不清。待要放落帘子,那一声“平哥哥”忽又钻入耳际。他霍然再将车帘一起,“停车!”
“莫停!”张庭忙道。一面凑近过来:“仪王殿下,天黑路远,再要耽搁,怕到徽州城就太晚了!”
“可我听见……”程平说话间,刺刺已追及了队尾。押后府兵见有人骑马赶至,不知来历,各举兵刃,将刺刺拦在外围。府卫三百,逶迤甚远,刺刺遥见那车轿却靠近不得,“哥!”她扯了声喊,“我是刺刺啊,你等我一等啊!”
“停下!”程平沉了脸色。就算他这仪王从来没太大威信,就算这伙人都是张庭手下,可仪王到底也还是仪王不是么?
张庭见他发作,无奈只得挥手令队伍停了。但那车厢甚高,又未设梯台,程平推开门,张庭却趁势拦了他:“殿下,此处不是官道,下面风寒雪深,落脚不便——要不下官让单姑娘过来与您相见?”
程平只好点了点头。张庭说是放刺刺过来,其实哪里又肯容她真靠近了马车,早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先将程平护好,才容刺刺稍许走近,如此至少,二人能彼此望见,不必大扯着嗓子方能说话。
程平探身出厢门,向后望她。与刺刺已是那么久未见——她好像比一年前有了极大的不同,可他又说不出不同在哪里,只因她的眉眼还是那样的眉眼,熟悉得——仿佛还是旧日兄妹三人的时光。
刺刺下了马,待要再靠近,却不可得了。程平也没怎么变,除了——锦衣华服之下,他看起来比往年冬天少了许多单薄感,以至于旧日里常叫人觉得俊美得好似只存在于画幅里的容貌,此刻反而真实了些。
“平哥哥,你回来怎么都不来看看我们,这么快就走了?”刺刺见了他面,心里稍许平复,语气也便没那般焦急。至少——她这个哥哥看上去,一切都好。
“方才见了单伯父一面……”程平显然有点沮丧,“我也不想这么快走,本来还想去你家里喝杯酒,可是……”
他看了看边上的张庭,道:“张大人说出了急事,非要我立时回京不可。”
张庭咳了一声:“单姑娘,实是抱歉,张某人奉有圣谕,要保证仪王殿下的安。适才张某接到密报说恐有急变,可不敢怠慢,若是仪王殿下有甚闪失,张某担待不起。”
“平哥哥在青龙谷,能有什么闪失?”刺刺十分不服,“教主叔叔,还有我爹都在,谁敢令得他有闪失?倒是你们这雪夜行路,我看不妥得很!”
张庭赔笑:“单姑娘固是这么说,但此事在外人眼里未必是这么看。好在姑娘既赶了来,殿下此番省亲,除了不曾见到程左使,亲近的几位都见着了,也不算枉了。”
刺刺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他,只向程平道:“平哥哥,你去没去过长生坡?”
长生坡便是西南面单无意埋骨之处。程平摇摇头,“风雪太大,我娘没让去,原是打算明日雪停了上山,可谁知……”他说着勉强扯出一笑来,“刺刺,今天是高兴的日子,不该说这个,你实不必为我跑出来,还是早些回去,别让……”
“是啊,天寒地冻,我也说不该追出来,”跟在刺刺身后的向琉昱担心话头不对,忙抢口出声,“单先锋和客人都还在家里等着吧,刺刺,还是早点回去,别耽搁了开席。”
那一面的张庭很是与他暗中交换了个眼神。向琉昱这头自然亦是单疾泉交待过的,他步步紧追刺刺也是为此,若真给程平说出“别让君黎道长久等”这些话来,只怕他亦要同许山一样,吃不了兜着走了。
程平不疑有他,点头道:“向叔叔说的是。我来这一趟,虽然时短,却也满足了。刺刺,你别给我担心,还是自家的事情要紧。这次虽吃不上酒,可将来——哥哥总有机会吃你的酒。”
刺刺依稀听出了他“吃酒”的意思,呡了呡唇:“我听说你都娶亲了,我却没吃上你的酒,也没见过两位嫂嫂。”
“她们啊……她们……十分怕冻,比我还怕。”程平指指前面一车,“在那边,适才看雪大概冻着了,在车里捂着。”
他不是不想让刺刺见她们,只不过无法明言——那本就不是他选择的姻缘。二女都是官家女子娇贵出身,现在更是王家妃子,跟了他来这江湖之地也就罢了,若强要她们在此间这么多人面前抛头露面,只怕也不合时宜,徒惹闲话。他心知那些庙堂规矩刺刺当然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可他却不得不放在心上。
刺刺显出些怅惘之意,“天是太冷了。既如此,你们早点赶路,到了徽州歇一下。”又道,“可你此番回去,下次何时再来?”
“这个……”程平答不出,一旁张庭催促道:“仪王殿下,时辰不早,当真要动身了。”便要将厢门推起。程平只得向车里退了一退,道:“我不知下次何时,不过,你总也快回来京城了,是不是?”
张庭只怕他又要说起夏琰,忙发声令,前面的人马已开始移动起来。门合起,程平将头从帘窗里探着,“你要是来,叫人与我带个信,我总想办法再与你见面的……”
刺刺显是有几分不舍。这仓促的、众目睽睽的、触手难及的相见稍许驱散了她心里的怪异感,却无法填满那种莫名的失落。他们没有来得及说太多话——她总觉得还没来得及说到最重要的部分,可她也说不清,最重要的是什么。程平的一丁点儿衣袖都看不见了——车马辚辚,终于什么都没入了林中。向琉昱一再劝说之下,她只能默默往回走,马蹄深深浅浅地踏着这片熟悉的土地,留下一个个陌生的雪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