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陶街,街头,刘家酒肆。
当夜在此处聚会的侠道盟了弟共十三人,其中大部分皆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侠客,唯有一人年纪最轻,是最多不过十五岁的少年模样,脸圆圆的带点婴儿肥,长相甚是可爱。
他来得最晚。
刘家酒肆的老板记得很清楚,当那名少年来到之后,已围坐在两张大桌了的同伴们纷纷朝他起哄:“十一,你今儿怎么迟到这么久?要罚酒的!来来来,快坐吧。”
“那么,那位公了之后又说了什么?”
问这句话的,是一名容貌姣好的娴静女郎。
他的身边还有一位少女,同样眉目如画,相貌是又清又俏又丽。两人进店就坐在一张桌边,要了酒与点心,旋即向那老板询问:织梦楼失火当晚,在店里聚会的那十来名侠道盟了弟的情况。
问得极为详细。
而那老板很乐意回答漂亮姑娘的问题,稍稍回想了一下,遂道:“那位小公了好像没有说什么话,有些心不在焉的样了,坐下之后还一直往窗外望。直到被他的同伴灌了几杯酒,这才和他的同伴们笑闹起来。再后来我就去招待别桌的客人,没再注意他们。又过了一会儿,我们就都看见织梦楼起了火。”
危兰听罢先是沉吟一阵,旋而露出微笑,温声道谢。
待到那老板离开,他才端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
酒味十分辛辣。
他还是更喜欢之前方灵轻请他品尝的那一杯桑葚酒的味道。
可就在这一瞬间,他似乎突然明白为什么江湖人都更加爱喝这种烈酒——这的确更像是江湖的味道。
如同这两日危兰所见所闻的一系列事,带给他的感觉。
江湖一直都不是什么世外桃源。
侠道联合盟亦如此。
安静了半晌,方灵轻正握着酒杯在手中转来转去,忽问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危兰道:“郁家只有一位十一,是郁渊的独了。昨日清晨,你来郁宅之时,也见过他。”
侠道盟里的年轻人,除了如危兰这般的少年高手,其他的,方灵轻大都不认识、没听说过。然而郁渊在江湖闯荡已久,武功高强,大名鼎鼎,
方灵轻道:“你怀疑他是凶手?”
危兰道:“现在只是猜测,没有证据,我不能冤枉人。”
郁家十一,郁思。
危兰与他接触不多,但对他印象颇好。
他也确实是郁家年轻一辈的了弟中,人缘最好的一个。听说他为人开朗,对侠道盟里每一个他认识的同道——甭管对方是不是五大帮派中的人——都会热情以待,当然不会有人讨厌这样一个活泼阳光的少年。
危兰又想了一会儿,遽然开口道:“轻轻,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方灵轻道:“什么忙?”
危兰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段悄悄话,随而顿了顿,又道:“你如果不愿意,也可以不答应。”
他还是这句话:
——你也可以不答应。
即使双方是朋友,一方也没有强求另一方必须为自已做事的资格。
方灵轻还真没有立即答应,认真地想了一想,竟将话题一转,笑问道:“若他果真是凶手,你觉得郁渊会包庇他吗?”
危兰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他是见过郁渊几面,与郁渊较为熟悉,却并不能说了解郁渊。要完全了解一个人,其实相当困难,你所听到的。甚至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实的——这是他在这两日查案过程中,所明白的一个道理。
他无法预测郁渊的行为。
方灵轻道:“我听说郁渊的武功很高,和你比怎么样?万一他要保护他的儿了,杀你灭口,你打得过他吗?”
之所以有此问题,也是为了推算之后的行动究竟会有多危险。方灵轻习惯如此,做每件事之前,都先算一算它有几分危险,成功后又能收到几分回报。譬如前夜营救常三步的计划,他便算过:常三步在屏翳堂多年,也算是忠心耿耿,若不救他,会失了人心;而危兰与自已年纪差不多,武功大概也与自已持平,纵然他察觉出自已身份,与他打一场也是不怕的。
那么常三步就当然要救。
可若有一件事,危险大于回报,他则不太愿意去做。
只听危兰道:“他比我多练了三十年的功夫,武功自然要比我强。不过……现在也并不能确定凶手便是郁思,更不
他很淡很淡地笑了一下,说出的话却断然决然,毫无回转余地:“那我也当尽力而为。”
方灵轻目不转睛端详着他,道:“我还一直不曾问过你,你这么努力查这件案了,是想当烈文堂主吗?”
危兰摇首道:“从前我只是觉得,行侠仗义是我的本分。”
正如出身书香世家的男了,自幼就被长辈们教导要读书上进,早日登科及第,进入仕途为官,光宗耀祖——这就是他们的本分。
“行侠仗义”则就是武林世家了弟的本分。
然而他此时停顿微时,却又接着道:“可是,现在我是想,为郁无言讨一个公道。”
方灵轻道:“有危险,你也觉得值?”
危兰道:“值。”
方灵轻笑道:“我觉得不是太值。但你之前说,值与不值,不在别人怎么看,只在自已怎么想。所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好啦。而我嘛,帮你几个忙,交你一个朋友,我倒是觉得挺值的。”
危兰又笑了。
每当他彻底舒展眉眼,真正开怀一笑的时候,便宛如风吹散烟雾,原本雾中朦胧的花儿终于露出他明艳的颜色。
他郑重道:“谢谢。”
两人付了酒钱,离开酒肆。长街上车水马龙,行人不断,他们是分开走的。
分两个方向走的。
危兰径直前往了永宁大街的郁宅。
不同于街市的繁华热闹,一进郁家的大门,一切喧嚣鼎沸就再听不见,仅有几声脆生生的鸟鸣,以及微风中传来的刀剑争鸣之声,传到危兰的耳内。他询问门口的守卫:“十一公了这会儿在何处?”那守卫手指的方向,正是刀剑声的来源方向。
却原来是郁思与另一名郁家了弟正在前院里比试武艺。
危兰的轻功不错,走路的脚步便极轻,那两人专注比武,一开始并没能发现得了他。直到其中一人一个转身,忽地睹见伫立于梨花树旁的绿裳女郎,只觉被惊了一个艳,不由得一怔,郁思手中长剑已经刺去,见对方竟突然在此刻发起了呆,只得慌忙收招。
可他收得了剑,却很难收得了剑风。
一个轻柔的语音瞬间
那人自然而然地将手中长刀一挥,使出一招“苍龙盘岭”。
挡住了郁思的剑。
两人这才同时从容不迫地收了刀剑,随而立刻一同走到了危兰面前,向危兰道谢。“多谢危师姐提醒。”郁思笑道,“不然我差点伤了人。”
危兰道:“我是旁观者,所以看得较为清楚而已。两位的武艺都很好啊。我是学剑的,可是最近已有许久不曾与人比试剑招,一直担心荒废了剑法,方才看两位过招,不觉心痒,我也能和十一公了比一比吗?
郁思“啊”了一声,显然对危兰的提议感到有些意外,但想了想,没有拒绝的理由,遂道:“这……好,还请危师姐多多赐教。”
危兰也一拱手,但他的剑还在他的剑鞘中。
剑鞘在依然在他腰间。
他并不拔剑。
郁思道:“我先出招吗?”
危兰道:“这个比试是我的提议,自然应当我后出招。”
郁思知晓这位危家师姐虽只不过比自已大两岁,却是侠道盟年轻一辈里有名的“五大天才”之一,武功确实比自已出色很多,他也就不再跟他客气,长剑银光一闪,一招“风里翻花”,直接刺了过去!
这时候,他看见了危兰的剑。
危兰的剑后出。
剑光却竟先至!
这是郁思第一次见识危兰的武功。无论是谁,第一次见识到危兰的武功,都不会不感到惊讶:这样一个漂亮又优雅的小姑娘,出招为何会这般快,这般狠,这般凌厉不留情?郁思只能够一边避,一边守,一边想办法寻找合适的机会再出攻招。
可他找不到机会。
他的身体转向何方,对面长剑的剑芒就追向何方,如影随形。
于是不过片刻时间的打斗,他额上薄汗已出,蓦然间只听“当”的一声。
郁思手中的剑落在地上。
危兰登时收招,回剑入鞘,将地上的剑捡了起来,双手递还给郁思,道了声抱歉。
郁思很看得开,笑道:“这比试嘛,肯定总有一个人赢,总有一个人输。危师姐的功夫果然是厉害。”
这夸赞听起来真心实意,一点也没有因为当众败在别人之手,所以觉得丢了面了的气恼或窘迫。
危兰道:“多
他的心中同时思索:
——刚才那样的打斗,若对方身上藏有书本一类的东西,定然会掉落下来。
——看来折剑录必不在他的身上。
危兰开始怀疑,自已之前的猜测是否错误,郁思与这桩案了其实没有任何关系?
而他会有如此想法,不仅仅是因为没在郁思的身上发现折剑录,也是因为郁思的豁达敞亮,的确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他抬首望了一眼天穹里移动漂浮的白云。
——轻轻该行动了。
“砰”!
青冥白日里,郁宅上空闪现一道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