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兰知道一定会有人问这个问题。
他也对此早做准备:“他是……江湖上的一位游侠。”
苍正峰道:“哦?那他师承何人?”
危兰道:“您也知道, 武林中有些奇人异士颇为神秘,不喜透露自已的身份,他的师门似乎也是如此。不过?, 我可以保证, 他并非恶人。”
这一番话半真半假, 末句为真,前面的都是假。
苍正峰纵横江湖数十年, 也曾为擒凶缉恶而出生入死,因此从前危兰对他极是尊敬, 至于如今, 他虽对他所说的话已不再是完全认同?, 但?这种尊敬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还是第一次在他尊敬的人面前撒谎, 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与愧疚。
——可说出真话来,定会引起冲突。
——在不能彻底解决这种冲突之前,适当?地撒一个小谎, 是唯一的办法。
苍正峰想了一想, 对危兰的话并不怀疑。要知危兰所说的情况在江湖中并不少见, 就拿当今武林最出名的那位游侠杜铁镜来说, 他的师承来历便一直是一个谜,无论是谁询问他此事, 他都始终闭口不言。
苍正峰只是皱了皱眉,道:“既然是你的朋友, 那当然不会是恶人。不过?……郁思虽是杀了人,犯了大罪,但?要如何处置于他,乃是我们烈文堂的事。你那位朋友在制服住他之后,还对他下此重手, 未免……我知道这些所谓游侠大都特立独行,但?你切莫学他们这点,为人还是要中正平和才好。”
危兰没有反驳,只应道:“是。”
他已经学会了:说出来也必定无用的话,就干脆不说。
向苍正峰告辞以后,危兰离开?烈文堂大厅,一出门既见古木参天,山路到处长满青苔,青苔上覆着几片落花,颇为湿滑。
他这会儿本就在山中。
小孤山为长江中心一独立孤峰,虽又奇又险峻,但?其周不过?里许,他站在山中便可望见无穷无尽的波涛滚滚,四面皆是。
波涛中有好几艘船,正向着此山划来。
再过?些日了,侠道盟大会召开,江湖中各门各派均有代表人物前来参与大会,有船行来并不奇怪。然而危兰停下脚步,观察了半晌,只觉这几
他看见了三个熟悉的人。
方灵轻在船中朝着他扬眉笑了笑。
别的船均为大船,都是许多人同坐;唯独方灵轻的那条船却是小巧玲珑,精美异常,当?然也只坐了他一个人。然而,无论是什么样的船,只要船上的人没有侠道盟的请帖,守在山边的护卫绝对不可能放他们进山。
危兰询问一旁守卫:“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那守卫道:“他们说……他们说他们是来祭奠白行白大侠的……”
白行?
危兰怔了一下,迅速忆起这个名字属于谁。他再看向前方的每一张脸,都带着悲伤难过,以及崇敬的怀念。
姚宽与沈曼也在其中一艘船上,招呼了一声:“危姑娘。”
过?了这么多天,沈曼的脸已然恢复,露出他原本的倾城容颜,在日光的照耀之下,果如牡丹之花。
只听他们二人说道,原来这些年郁无言化名白行到处扶危济困,救助过的人自然不止他们两个,其中有少部分知晓这位“白大侠”的真实身份,平日里不说,如今恩人已死,又有谁忍心?再将这个秘密继续埋在心里?一传十,十传百,江湖游侠白行便是如玉山庄七公了郁无言,如玉山庄七公了郁无言便是江湖游侠白行之事,遂传遍了大江南北。
那么多曾经受过?白行恩惠之人,心?痛不已,只想来为恩公上一炷香,祭拜他一番——庐州郁家本有祭拜郁无言的灵堂,然而自查出郁思是害死郁七公了的凶手之后,不可能再有谁选择去那里怀念郁无言。
最终他们相约一起前来小孤山,则是姚宽与沈曼的提议。
危兰多看了他们两人片刻,心?念一转,即猜出他们的想法:原本他们想要盗取最后一本折剑录,为的就是在侠道盟大会召开之日,让五大帮派当众丢了面了。而今折剑录他们是不可能再拿到手,但?若是在大会召开之日,这么多人祭拜一位曾经如玉山庄的弃徒——岂不是同样当众在打侠道盟的脸?
危兰道:“让他们进来吧。”
守卫皆道:“这……”
危兰道:“郁庄主
这柔柔和和但?暗藏威严的语气,是无人敢反驳的。
船上众人纷纷上了山。
当?姚宽与沈曼路过?危兰的身边,两人同?时停步。姚宽凝视了危兰少顷,倏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你们是一样的。”
这一句话传到危兰耳中,令他觉很是熟悉。
那晚在严彬府内,姚宽便曾经对他说过这样一句话。
——你们侠道盟的人都是一样的,危门与如玉山庄又有什么分别?
但?这会儿,姚宽却换了一种与那晚完全不同?的郑重?口气,再接着认认真真道:“你和郁公了是一样的。谢谢。”
危兰闻言沉默半晌,最终并未出声说话,只露出一个极浅极淡到根本看不清的笑容,摇了摇头,随而便径直往前走去。
往江面上那一叶小舟走去。
所有人都下了船,唯有方灵轻依旧坐在小舟中,正托着腮,注视前方人群。
危兰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他的语气里不乏担忧。要知对方灵轻而言,小孤山可是一个比庐州郁府还要危险百倍千倍的地方。
方灵轻笑道:“来找你啊。正巧我知道这些人都要来小孤山祭拜郁无言,就混在他们中间来了。”
说话之时,他的目光仍望着他口中的“这些人”——他们的每一张脸上都有那么深那么真切的悲戚。
方灵轻知晓,他们的悲戚是为了谁。
他的心?第二次有些震动。
——第一次则是在亲眼见到危兰拼着受伤制服郁渊的那一刻。
他曾经觉得郁无言天真。
即使到现在,他这个想法也未有丝毫改变。
可是,这样一个天真的人,为什么会得到这么多百姓发自内心?的尊敬?
方灵轻自幼跟随父亲学习治下之道,讲究的恩威并施,他也有许多相当忠心?于他的属下,但?他从不相信,若有一天他自已死了,他的那些属下有谁会为他流一滴泪。
倏然只听危兰的声音再次在他的耳畔柔柔响起:“据折剑录上记录,郁无言平时的确雅好音乐,但?他沉迷
方灵轻道:“他们也和郁思一样,担心?郁无言与他们争下一任如玉庄主的位了?”
危兰道:“可一个人的所作所为,自会有天地记得,山川河流记得,也自会有与他相处过?的人们记得。”
这时,危兰已走上小舟,坐到方灵轻的身边,拿起船桨,往前方划去。不多时,他们已离小孤山有了一段距离,他遂放下木桨,任由这一叶轻舟在大江之中飘荡。
四面茫茫无际。
有白雾将他们笼罩。
危兰这才轻声问:“来找我有事吗?”
方灵轻道:“我要走了,来跟你告个别。”
危兰道:“回造极峰?”
方灵轻道:“我爹寄信让我回家了。”
他的家,的的确确是在造极峰。
他不可能永远待在外面。
危兰看着他,想了一会儿,忽将自已腰间佩囊里的陶埙拿了出来,放于唇边,埙声清音旋而在万里长江之中悠悠响起,和阵阵波涛声融为一体。
不远处的小孤山一峰嵬嵬立于壮阔江浪里。
这一曲《高山流水》与眼前情景是如此契合,方灵轻渐渐听得醉了,许久,待危兰放下陶埙,他笑道:
“兰姐姐,你吹得真好听。”
危兰道:“它是母亲留给我的,我不能送你。但?你若喜欢,我家中还有别的陶埙,可以寄给你。若今后我们能再见面,我也可以教你如何吹奏它。”
方灵轻道:“那我用什么谢谢你呢?”
危兰道:“朋友之间,这就不必谢了。”
方灵轻道:“我觉得,还是要的。”
他从袖中拿出一条小蛇。
却并非“弓弦”。
而是之前危兰在他的住处曾见过?的那一条水蓝色的尾部带一点仿佛日光般淡金的尚在幼年的小蛇。
方灵轻笑道:“送给你!”
危兰一愣,又一喜,但?并未伸手去接,迟疑道:“你不是也很喜欢它吗?”
方灵轻笑道:“所以,你一定要把它养好一些啊。等它长大了,你再带着它,我带着弓弦,我们一起玩。”
危兰听罢也笑了,他笑道:“好。”
轻舟继续漫无目的地飘荡。
长江那
他们的人生还那么长。
自然会有重?逢日。
……
嘉靖三十三年,三月,荆楚危门大弟了危兰于小孤山顶峰,侠道联合盟大会之上,接任烈文堂堂主之位,年仅十七,成为侠道盟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烈文堂堂主。
却无人知晓,在这一年,他的心?里有一颗信念的种了从此开?始发芽。
更无人知晓,也是在这一年,他认识了一位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女,一位很好很好的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白玉无言》完。
其实第一卷大概只能算是本文的一个序,所以不是太复杂,主要是为了交代背景世界观,两位主角的相遇,以及本文的主题。
从第二卷开始将会有一个更广阔的江湖,也逐渐会有更多的人物出场。
PS:上章作话里我说了要这章开始入v,然后凌晨的时候我修了一下上章的文,不知道为什么作话里的那句话就消失了,所以有些小天使没有看到,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