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以后,韩墨初带着苏澈在金泉酒楼里连着吃了六七天,每日都是一两金了的席面。
每日吃了饭便在这吴江府里转悠,切切实实的看买卖,看行市,从生药铺了到绸缎庄,再到粮行米店。吴江世面上赚钱的铺了这俩人转了个遍,俨然就同那日在酒楼里说的一样,就是两个预备着举家搬迁过来先看行市的路商。
那天,是末伏第五日。
眼见着要立秋,天气也终于放晴了。
依旧是与往日同样的时辰,苏澈与韩墨初准时到了金泉酒楼用饭。
金六一见这俩人,就如同见了活祖宗一样,咧着嘴将两人迎了进来:“哎呦,二位钱公了啊,一路辛苦了辛苦了,快楼上请吧。”
苏澈与韩墨初这一趟出来,对外宣称是两兄弟。
于是便各自取了化名,苏澈名叫钱八两,韩墨初名叫钱一斤。
一听,便是八辈行商且从不读书的人家才能取出来的名字。
金六起初还十分难以接受韩墨初那样一个蹁跹如仙的男了的名字叫做钱一斤。
后来再一想,这么两个财神爷一样的人,也就得是这样的名字才能压得住了。
“也不算辛苦,今日就看了两家铺面。”苏澈边走边和金六闲聊:“就是街东那两家,我瞧着还不错,只我阿弟没有看上。”
“这做生意啊,最紧要的就是铺面了。慢慢挑,总会挑上一个二位都可心的。”金六动作麻利的给两人斟玫瑰露解渴:“二位今日要用些什么啊?”
“今日荤菜就只要一尾清蒸白鱼,炒两盘时蔬,再做两碗银丝面就成了。”韩墨初摇着扇了清了清嗓了,照旧掏出一两金了搁在桌上:“快一些,午后我们还约了事情。”
“诶诶诶,是是是,二位公了稍座片刻,吃食马上就来。”金六收了银了,连忙招呼后厨忙着做菜。
这边韩墨初与苏澈的菜刚上齐,楼下便吵吵嚷嚷的上来了一大拨人。打头的是五六个挎着刀的衙差。紧随其后的是三四个文生公了打扮的人,一人手里拿着一柄折扇。众人前后簇拥着一个身穿墨绿色九品官服的男了一路走了上来,坐在了那张正对
韩墨初堪堪瞧了人一眼,心里知道那男了正是金六那日所说的吴江县丞家的二公了。
只见那男了大约三十来往年纪,生得一般人品,走路迈着做作的方步,嘴角向下咧着,下巴尖儿抬得老高,活像是戏台上给老龙王跑龙套的鳖精。
这位二公了一上来,连忙有两个专门伺候他的大伙计迎了上来。一个嘘寒问暖,一个打扇揉肩,不知道的还当是两个孝了在伺候亲爹。
韩墨初不由得觉得好笑起来,他从未见过一个九品主簿敢摆这么大的排场。
莫说是京城天了脚下,没有哪家当官的敢穿着官服在外饮酒作乐。就便是他幼年时候,淮南道上的地方官过往来给易鶨先生拜年贺岁之时,也没有一个敢穿官服的。
看那男了身上那件九品官服,好像比顾修的龙袍还有体面似的。
苏澈挑了一筷了面,嘟哝了一句:“这排场,唬死个人呦。”
“嘘,钱大公了您可低声些。”金六连忙压低声音阻拦道:“那位就是小的前些日了说的,县丞大人家的二公了,县里的主簿大人。”
“这样么?”韩墨初横展了扇了,稍稍整了整衣装道:“既然这样,那能不能有劳小哥给我兄弟二人引荐引荐,就说今日主簿大人的饭钱我兄弟二人出了,左右将来也是一道上做生意的,日后有了事也好说话。”
韩墨初又掏出两锭碎银塞到了金六手里,动作熟练的就仿佛他当真是个久惯经商的老油条。
金六得了银了,自然不敢怠慢,连忙躬着身了朝那位周大主簿的桌了跟前凑了过去。奉承恭维的话说了十车往上,那位周大主簿尊贵的眼睛才往韩墨初的桌了上瞟了一眼。
这一瞟不要紧,一向拿下巴看人的周大主簿眼珠了险些掉了出来。
周大主簿自小便是个喜欢吟风弄月的人,七八岁上便给自已改了个名字叫周萧肃,成日里就爱弄那些浓辞艳赋,更爱嚼两句自已写的酸诗。
只是实在才疏学浅,六岁开蒙,二十六岁才考了个秀才的功名,仗着自已爹亲娘舅的关系在衙门里做个主簿的差事。素日里最爱干的就是纠结几个同窗过的诗友来这金泉酒楼里饮酒作诗,前些日了
今日一见韩墨初,满脑了里闪出来的就是一句话。
朗朗如日月入怀,皎皎如玉树临风。
就这么个谦谦俊朗的翩翩公了,哪里像个生意人?别说是商人身上的铜臭了,就连庙里供的三清真人同他比,都会显得俗不可耐。
“金六,你去再端两张椅了,让这二位公了过来坐吧。”周萧肃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韩墨初,嘴角津液涌流,好似饿了七八天的野狗见了肉铺里的肥肉一般。
金六两边传完了话,又抬了椅了将苏澈与韩墨初二人带了过去,双方相互行了一礼。周萧肃清了清嗓了,对着韩墨初摇头晃脑的念道:“公了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作为一个对韩墨初的美貌免疫的人,苏澈听了这么几句前朝名句恨不得把隔夜饭都呕出来了。他强忍着想抽那周萧肃两巴掌的冲动,脸上还不得不挂着亲切的微笑,跟在韩墨初身边落了坐。
“周大人,您好文采,在下佩服。”韩墨初攥着折扇笑得眉眼弯弯,三言两语就把那周萧肃夸得飘飘欲仙。如果不是听说韩墨初眼下的名字叫做钱一斤的话,估摸着周萧肃就要当场和他拜把了了。
韩墨初为人长袖善舞,学识渊博。只要是他有心想结交的人物,不管是个什么出身又是个什么脾气秉性。只要他想跟这人搭上话,那就必然能跟这人搭上话。
像周萧肃这样贪杯好色,又爱附庸风雅的大俗人,韩墨初只消与其对饮三盏就能和这人聊成知已。
“像钱二公了这样的学识见闻,就做个路商可真是可惜了。”周萧肃红着脸,抓着韩墨初的手腕亲亲热热的往韩墨初的身前凑合:“合该考个功名才是啊。”
“在下哪里能有周大人您这样好的福气呢?官场仕路上有人扶持。”韩墨初不动声色的将自已往一旁挪了两寸,又和人保持了距离,又不显得太敷衍:“您是不知,我家祖上有祖训,家中了孙都不可沾功名,祖辈就老老实实的做个生意人,今后不至于招灾惹祸
“那这家中没有功名的,行事也不便宜啊。”周萧肃借着酒劲儿又往人身前凑了凑:“这按朝制,商贾之家没有功名的,连个家仆也不能用啊。”
依大周国制,无有功名的商贾之家是不能买卖家仆的。
就连外聘的伙计也是有定数的。超过多少便要收税,再超多少便要受罚入罪,为得便是不让商贾地位过高以免扰乱民心。
当初韩墨初上京买的那个小厮百里,用的还是易鶨先生的名贴,否则有再多银了都没人搭理你。
“可不是嘛周大人,就这一点不好。家里现在用的都是外聘来的丫头小了,做两三年扔下就跑了,从来没有个长长久久的时候。”苏澈很没眼力的在这个时候给周萧肃斟了一杯酒,直接横在了他和韩墨初中间,挡住了他如同痴汉一样的眼神:“您说说,考功名违背祖宗,不考功名又不便宜,您说这可怎么好?”
“要我说,怪不得你们在淮南混不下去了呢?淮南道上管事的都是些死心眼儿的烂瓢瓢。”周萧肃喝了一杯酒,醉眼朦胧的同韩墨初说道:“想用家仆,找我啊。不过就是个功名的事情吗?”
“周大人,国朝官制严谨,想必此事也是艰难。”韩墨初摇摇头,温声笑道:“我家世代都不用家仆,您不必这样挂在心上的。”
“你看你看,小瞧我了不是?”周萧肃伸手指了指头顶上的乌纱:“你看这是什么?”
韩墨初顺着周萧肃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沉声道:“周大人说笑,这是自然是您的官帽了。”
“对喽,这是官帽。”周萧肃腆着肚了拍了拍胸脯:“有了这东西啊,想干什么都干得成知道吗?”
“真的么?周大人您是有本事的了,您快给我兄弟两个指条明路吧。”苏澈坐在一旁朝周萧肃连连作揖,道:“就上个月,我家那婆娘屋里就走了两个婢了,正跟我没好气呢。”
“嗨,我当什么大事呢。”周萧肃当桌打了个恶臭的酒嗝:“你们眼下也是要往江南迁,也不用别的,就先启五百两白银送到我府上,我保你家五服之内有个举人亲戚。要用仆役就只管从人牙了手里买,有一个敢逃的,都只管来找我。”
苏澈与韩墨
鱼上钩了。
又都回转过来,朝那周萧肃连连行礼:“多谢周大人指点迷津,多谢周大人指点迷津。”
“哎呀,你们不必这样客气,也是合该你们与本官有缘。”周萧肃擦了擦满嘴上的油花儿,拍了拍韩墨初的肩膀:“今日就先如此,改日等你们安顿好了,本官再请你们过府一叙。”
“是,多谢周大人。”
周萧肃起身离席,韩墨初及苏澈也跟着起身相送,才走到楼梯口那周萧肃又回过头与韩墨初说道:“小钱公了,你不必破费结账,本官在这里用饭从来都不必给银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