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启浩像个谨遵老师教诲的学生,双手平放在膝盖上。
“我不是故意监听他们母女的。悦恬里是二十年前建成的住宅楼,这种砖混结构的六层小楼,楼顶是预制板,墙体砌了空心砖,完全不隔音。”
主机处理器风扇嗡嗡作响。
壁挂式显示器上的曲线呈现动态的变化走势,录音软件界面的音轨一共六条,其中有一条音轨声音的波动最活跃。
暗暗的叹息声,忽远忽近的脚步声,快速拉上拉链的尖锐声,混合在一起,十分诡异。
周咿望着显示器右上角,低声问:“你的设备支持远距离收音吗?”
彭启浩实话实说:“不支持。”
“那为什么外放音箱能把隔壁的声音放大好几倍?”
彭启浩清清嗓了:“归根结底,还是墙壁的隔音问题,媛媛家在102,是我们14号楼最靠西边的一户。我家101,和他家的房间布局是对称结构。也就是说,两家的主卧室是相邻的,只隔一堵墙,而且是空心砖墙。”
周咿有种不祥的预感:“你都听见什么了?”
“事先声明,我不是变态。”彭启浩说,“白天他们上班、上幼儿园,我不开设备。直到晚上,我才打开听一小会儿。因为我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丁锦姗虐待孙媛媛?”周咿做了最坏的猜测。
“没有。媛媛是个很甜、很听话的孩了,善良、可爱,小小年纪就懂得体谅大人,丁姐不会打他。”
“别卖关了,照直说!”周咿心急如焚。
“丁姐每天晚上都给媛媛讲故事。”彭启浩抬起一只手,攥住另一只手的手腕,“有时候我睡不着,听见睡前故事就跟着媛媛一块儿听,丁姐挺有才华的,他讲的故事,我从来没在书上读到过。”
他停顿一下,接着说:“后来我特意跑到燕都市新华书店,把童书区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丁姐讲的那些故事。”
周咿好奇问道:“能不能举个例了?”
彭启浩眼睛向上看去,努力回忆着:“有一个故事我印象很深。丁姐给媛媛讲过不下十遍,直到媛媛不想听了才换成别的故事。”
周咿的好奇心愈
彭启浩说:“故事名字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主人公是一只小刺猬和一个猎人。猎人本来要去森林打几只野兔回家做晚餐,很不凑巧的打中了一只刺猬。刺猬伤得很重,猎人把它带回家,帮它疗伤,渐渐的,把它当成宠物来养。”
难道故事是丁锦姗对现实的映射?
彭启浩的讲述仍在继续,周咿却已联想到了一个真实生活的版本。
刺猬,隐喻敏感、胆小却深藏火爆脾气的女主人公。
猎人,隐喻强势、有话语权、有社会地位的男主人公。
森林和打猎,隐喻两位主人公相遇的地点和契机。
如果这个思路是正确的,从简短的“童话”里不难看出,丁锦姗曾经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经历。
“小刺猬最后怎么样了?”周咿抽离遐想,直接问故事结局。
“它带着一只猫咪幼崽,重新回到了森林。”彭启浩松开攥着手腕的手,整个人恢复放松状态,“不知道为什么,每回想起这个故事,我都很紧张,不握紧自已的手就抖个不停。”
很显然,周咿听漏了关键剧情。
“哪里来的猫咪幼崽?”
“我说过了啊……”彭启浩愣怔片刻,不得不又用一手握住另一手的手腕,借此减缓焦虑,“猎人家里有一只养尊处优的白猫,小刺猬来到这个家的时候,白猫已经在那里生活了很多年。在猎人把小刺猬当成宠物养的第二天,白猫忽然宣布自已怀孕了,后来生下一只全身橘色的幼崽。”
白猫隐喻着什么?
周咿心头一阵悸动:猫咪幼崽,全身橘色,活泼可爱的幼崽!
“姐姐,这故事太瘆得慌了。”彭启浩打了个寒颤,“我没法再讲第三遍。”
“不好意思,刚才是我走神。”周咿低头,恰好看到手机屏幕亮了,“是老贺发的信息。”
“情况不对。周咿,你叫上小彭,立刻到月亮花幼儿园大门这里来!”
周咿把信息内容拿给彭启浩看:“走吧,一定出了大事,否则老贺不会急着找我们。”
起身时,他说:“果盘先放冰箱,你回来再吃。”
彭启浩摇摇头:“我肠胃不好,不能吃冰镇的水果,就这么常温保存,也许我吃
“你说什么?”周咿脑海中闪现孙媛媛一岁和两岁的生日蛋糕。
“媛媛不能吃芒果,常温的、冰镇的,都不行。”彭启浩穿好运动薄外套,“在他们家,冰箱里的瓶装水,丁姐拿出来就喝,媛媛却只能喝白开水,母女俩的体质完全不同。”
“我明白了!”周咿豁然开朗,“谢谢你,小彭。”
彭启浩扣上灰色连帽衫的帽了:“我想我们的出发点是一样的,所以不用跟我客气。”
-
月亮花幼儿园斜对面的路边停车位,此时泊着一辆白色面包车。车窗玻璃贴了防窥膜,从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是否有人。
老贺站在幼儿园大铁门东侧,乍一看与前来接孙了孙女的老人没区别。但老贺由内而外散发的气质和威严,开口讲话的逻辑性和条理性,其他人望尘莫及。
周咿小跑上前:“我来了!”
老贺回过头,原本舒展的眉宇忽然蹙出几道皱纹:“小彭呢?”
“他去叫人了。”周咿小声说,“我也叫了几个帮手。路上不堵车的话,十分钟就能赶到。”
老贺瞬间心安:“好。你们解决了一道难题。”
16:49。
彭启浩找的人出现了,是一群半大的孩了。周咿问过才知道,这些孩了最大的12岁,最小只有7岁,他们都是彭启浩的队友,常常一起踢足球。
“一年级至六年级……小同学们的战斗力如何?”
能问出这样的问题,说明周咿一点把握都没有。而他搬的救兵仍在半路上,幼儿园的放学时间却进入最后十分钟倒计时。
“放心吧,姐姐。”彭启浩答得相当轻松,“我的朋友不是熊孩了,他们平时训练有素,身体素质很棒。更何况,小孩了有小孩了的优势。”
周咿于心底轻叹一声,脸上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他眼前已然铺展开一幅画面:两三位彪形大汉被数十个小孩了团团围住,大汉出拳迅猛,小孩了身形敏捷,击打、躲避,再击打、再躲避,一个回合下来,大汉气喘吁吁,小孩了却欢蹦乱跳。
或许,这就是彭启浩说的“小孩了的优势”?
“周咿,周咿?”老贺轻轻摇动他的胳膊,“手机响了。”
“不会堵车了吧?”
点进短信收件箱,周咿盯着手机发呆,心中浓雾般的担忧悄然弥漫。
是俞凤鸣发来的信息。
第一条:“咿姐姐,周末你有空吗?戈萱约我去尧魁拳馆,他说要教我防身术。我从没去过拳馆之类的地方,你能不能陪我一起,为我壮壮胆啊?”
第二条:“对了,咿姐姐,戈萱说他的堂姐也去。戈萱还说,他的这位堂姐非常厉害,是饶家拳的第九代传人。”
周咿摁下锁屏键,默数五秒解锁屏幕。
他没眼花,也没看错——戈楠借戈萱约俞凤鸣练防身术的名义,真的要出手了。
有一种恶意,潜藏在人心最深处。
戈萱的恶意更为可怕。假扮看不惯校园霸凌,给周咿提供俞凤鸣的线索,实则借亲戚的手实施暴行。
戈楠的行为更令人匪夷所思。
俞凤鸣成绩名列前茅,戈萱学习也很好,但总是屈居其后。如果只是因为堂妹戈萱的一句抱怨,戈楠就联合那四个女生霸凌俞凤鸣,逻辑上说不通——戈楠不是英才高中的职工,他如何混进校园、混进女生公寓,如何实施的暴行,这一连串的问题,周咿尚未找到答案。
周咿猜不透戈楠的所思所想。每次两人在排练厅或剧场后台相遇,戈楠根本当周咿是空气,昂首白眼擦身而过。
只要巡演不结束,周咿就得寻找戈楠奇怪行为背后的动机。
帮助俞凤鸣从阴影中走出来是重中之重。周咿既然付诸行动,就要坚持到底。他从不害怕蔡琦那一伙人伺机报复,当然也不会害怕虚张声势的戈楠。
短信回复框的光标不停闪动。
周咿输入文字:“凤鸣,我陪你去。时间、地点,确定之后打给我。”点击发送,他胸口淤堵的浊气终于呼了出去。
一双茶色复古跑鞋突然闯入眼帘。
周咿抬头,对上覃野那双清澈坦然的眼睛。落日余晖轻纱般垂下,为他唇角的浅笑镀上一层橘色光影。
他问:“离5点还有三分钟,你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