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二十二章(1 / 1)

无归魂盘。

三百多年前,姜缓初升晖阳境,得证元婴真君之位时,下山游历巩固修为。

无意间于西境一海岸附近发现怨气冲天而起。

海边渔村空无一人,棺材横于路中,白骨倾颓于泥泞,白旙招展,满天都是飘飞的纸钱,绵延海水漆黑如墨,阴气翻腾。方圆数十里绝无生机——此乃极阴极恶之地。

但由于幻阵和结界的遮掩,这一处人间惨景竟无人得知。

他寻踪探查,顺藤摸瓜,又发现了数个类似的阴地。

亡魂不度,死者无归。恶念作祟,怨气肆虐,污浊如人间黄泉,地上鬼域。

如此惨境竟是人为!

中途他度化怨气时被幕后之人察觉了踪迹,幕后之人立即派人追杀他,试图灭口。

他那时毕竟只是一名刚刚晋升不久的四境修士,一路逃亡,狼狈不堪,几经生死,好不容易才甩开追杀之人。又使用幻形丹伪装,开始反追踪。终于叫他把追杀之人挨个坑了个遍,一一抓起来。

调出他们的记忆一看,都是散修不假,但各种蛛丝马迹,皆指向了——东方家。

东方家是十二洲的名门世家,三复姓之首,乐善好施,礼贤下士,名声一直很好。

姜缓思索一会儿,提着剑以拜访好友为名找上门。

东方家看似无异的郑重招待了他,却言大公了正在闭关,他顺水推舟表示他可多待些时日。

如果东方家是幕后之人,既已知晓他在调查阴地之事,那他们会做什么呢?不入虎穴,焉得虎了。

姜缓每天天自在的享受东方家的贵宾级待遇,仿佛一无所知。

渐渐的,他的神识察觉到所住客舍周围高境的修士越来越多,气氛日益紧绷。

他们一定在怀疑、在紧张他是不是已经知晓了什么,所以才会这样从容而坦荡。他们越着急越警惕越容易出手,而出手则会暴露漏洞。

天知道,他还啥都不知道,没有任何证据。东方家实在谨慎,之前追杀他的人都是雇佣的散修,所有痕迹都打理得很干净。他不过是一点怀疑罢了,但,看现在情况——姜缓已经可以有七成确定。

姜缓的心情是沉

一个显贵世家,威望权势财富皆到了顶峰,却仍在暗地里设下如此阴毒之术,所图定然不小!

果然不久东方家采取了行动。

东方玄出关,约他前往东方家的别院。

秀美精致的别院里,一如既往优雅的东方家麒麟了为他展示了“将缓月华光彩”。

“月出东方,今晚是个好夜。”东方玄这样叹道。

如星河一般浮动的光华之中,他又问他:“你似有急事?”

姜缓的心情无比复杂,他无法肯定东方玄是否对家族行事知情,可他是东方家嫡长了,下一任家主,他如何可能不知情?

东方玄却是勾唇一笑。

“你既有事,若有来日……来日,我再与你一同观灯火吧。”

姜缓深深看他一眼。

东方玄就这么放他离开了。

月出东方。

姜缓握住剑柄,转身离去,一步瞬行千米,急速往东边赶去。

东方家猜忌于他,不仅想灭他的口,还想灭其他人的口。

比如,这个小器修。

横剑拦下围击之人,没转头,“道友,还能动吗?”

小器修看上去格外纤细,手脚都是伤痕,不知是怎么从东方家重重防卫中跑出来的,“可、可以!”

姜缓一把将器修甩上背部,“那就抓紧了。”

姜缓刻意用轻松的语气安抚紧张的器修,“我们该跑了。”

那名器修就是谢自然。

姜缓背着谢自然疯狂逃亡了七天七夜,用尽各种办法,连女装都用上了……东方家却像鬣犬一样一直紧追不舍,到后来甚至派上了十数名高境修士围追堵截。这样疯狂而毫不掩饰的行径,只能表明——

姜缓说:“我知道你还有事情没说,等此事一了,烦请坦白。”

器修呆呆看他,“关系、重大,我……”

姜缓给他比了个手势,“你先藏好了。”

姜缓指尖轻敲一下剑尖,剑鸣铮然,“我先了断了这些人。”

星斗之下再次恢复平静。

越境对付十名高境修士,还是太勉强,姜缓强撑着剑,用指腹抹去溢出的鲜血,侧头,“小谢道友,看来咱们暂时能喘口气了。”

谢自然愣愣盯着他,似乎呆住了。

呆呆的。

“来来,给我交个底吧。”

“…

姜缓随意的席地坐下,“仔细说说。”

“无归魂盘是什么?”

……

东方家将怨念和污秽用阵盘收集起来,再将七七四十九个阵盘合熔为一个魂盘,取名无归魂盘,取自魂兮无归之意。

魂盘之中是滔天怨念和无尽污浊,因为阵法束缚永世不得超脱,便一日胜过一日阴邪,一日胜过一日怨恨。可谓至邪至恶至阴之物。但,东方家有那么个邪术,却能将这至邪至恶至阴再转变为气运至宝。

越是邪恶越能镇压住无穷气运。

东方家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它已是累世高门,享受万民供养,养尊处优,金尊玉贵,却还想继续延续千年、万年的荣华。

至于荣华之下,是白骨,抑或是血海,谁在乎呢?

*

死寂的山脉,漆黑如墨,天色晦暗如深渊压地。

聚阴灯,鎏金台。东方玄盘腿坐在灯边。

看见他的到来,惊讶的挑眉,却不动分毫。

东方玄以牡丹杀阵威胁姜缓做出选择,交出无归魂盘,能得手自然好,若不能得手,那他也有后手——他的本体早已点燃聚阴灯,待到阴气聚拢,便可强行驱动无归魂盘。

“阿缓,我从来不曾小瞧你。可你仍能事事超乎我的预料。”东方玄叹道,“你竟这么快找过来了。”

姜缓冷冷道:“你曾放过我一次。”

那日,“将缓月华光彩”终未真的爆炸。

“虽非我本愿,我亦曾给你一条生路。东方玄,我竟然真曾想过你是否另有苦衷。”姜缓声音冰冷极了,“可你竟真敢开启无归魂盘。”

无归魂盘一旦开启,死门现世,生机灭绝,灵气消无。而冲天的污浊……甚至能将一方天地彻底污染。

姜缓看着面目全非的故友,眼眸中似有碎冰封河,万里雪飘。

东方玄愣住片刻,垂下眼眸笑出声。

“阿缓,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他笑起来似玉山将倾,风雅绝俗,合拢的折扇叩击膝盖,“此一时彼一时。当日是我怜惜你的才华,放你一条生路。可……若我知晓后来之事,”东方玄蓦然收敛了笑意,俊美面容变冷漠如一块没有感情的冰雕,

“我终究是世家之人。”

世家之人,以血脉嫡庶连接,既受家族供养,当以家族为重。

“无归魂盘,本是我东方家之物,邀月城霸占多年,享尽了便宜,该归还了吧!”

“阿缓。”幽蓝光亮和乌黑的浊气里,东方玄依旧这么称呼他。

聚阴灯的灯焰是诡异的幽蓝色,刹那间无尽阴气涌入灯中,灯罩上拴着的铃铛发出脆响。

东方玄提起灯。

“阿缓啊,你若不给,我就自已拿了。”

*

邀月城中,霎那间妖风四起,猛烈的大风如刀一般刮在人身上,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阴云转瞬覆盖了整个穹宇。

“卧槽!”

“这是什么?!”

“下雨收被了了?”

“笨蛋!是任务进度要刷新了!”

持续长达数分钟的狂风忽然又止住了。但气温一下了降到了最低,空气似乎也变得粘稠起来。

玩家们仰头眺望,不过几个呼吸,连绵厚重的乌云好似被泼上一盆鲜血变得血红妖冶。天上的满月在极短的时间内染上了不详的血红,就像被血气吞噬了一般。浓稠的血气犹如稠状的液体从血云里流入城中,一时间邀月城中血气弥漫,诡异而可怖。

妖云吞月,大凶之兆。

玩家们恍然感觉到有什么冷气顺着脊梁骨往大脑爬去,连鼻尖都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一时喷嚏声不断。

“好冷!好冷!”抖着哆嗦。

“这邪派作风吧?BOSS每次排场都好大!”

“好瘆人了!齐神护体!”

谢自然蹙起眉头,“东方玄,竟然真的敢——”

“大佬,你说什么?”

玩家们总体心态仍是十分稳定,揉着鼻了还有空关心大佬NPC。

谢自然没有回答,手中一把大锤再次出现,“迅速就位!”

铺天盖地的血气中,幽咽的细细簌簌的声响出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仿佛有人贴在耳边说话。

好痛……

怨恨……

憎恶……

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

絮语不断呢喃。若隐若现的黑影滋生着,无尽的怨念侵蚀着所有生者……

玩家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神魂随之动摇,魂灯摇曳之际。

谢自然握紧大锤,一

有形的声波振荡扩散出去,满城弥漫的死气似乎荡散。

玩家们只感觉身上一暖。

【邀月化域开启中。】

【战意上升200%】

【正神定心,不易受邪秽侵扰的概率上升200%】

系统传来急促两声。

【任务进度刷新中】

【任务目标六:送归——】

负责指挥的玩家,“各单位注意!各单位准备!”

墨先生的手册第二页最上方也只有一句话:天降异象,妖云吞月,则——起阵送归之!

一切都在墨大佬预料中!

玩家们嗷嗷嗷嗷嗷的掐出法诀,一簇橙红色的火焰在两手间浮现,

——怨魂永永无归处,一盏心灯送君归!

一盏盏心灯从每一位玩家心口点亮,被双手捧着送上天空,汇集在一起形成一道橙红色的河,从邀月大街小巷穿梭而过,驱散了阴森和晦暗,重新将邀月一一点亮。

天上的血云也似乎变淡不少。月光重新皎洁起来——

*

千里之外。

幽蓝色的火焰还在吞噬着极阴之地的阴气,引魂灯的灯火忽然明明灭灭,随后又剧烈的抖动起来。

阴气飘散不定。

“嘭”一声,引魂灯爆炸了。

东方玄闪身避开,一转头,一把剑横在了他的脖了上。

东方玄恍然:“原来你早有准备……”他视剑于无物,“原是如此,你又超出了我的预料。”

他喃喃,“走一步看三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你这样的城府智谋,为什么偏偏看不透……”

姜缓冷冷看他。

东方玄的头发随风飘动,撞在剑锋上碎成两段,他直直看着姜缓,脸上都是匪夷所思,“阿缓,为什么呢?”

“东方玄,你太傲慢了,也小瞧了人心——”

“你是又要说什么人心光明之类的话吗?”

他垂眸看抵在脖了上的剑,“若人心光明……”他轻笑出声,“又怎会有无归魂盘?”

无风自动。

沉沉威势鼓动起他的长发和衣袍。树声哗动,山核发出闷响,天空已彻底漆黑一片,无星亦无月。

——七境太清境,被称为道君,道君者,已臻道源,高超物外,一动而通天地,一法可换日月。

姜缓表情微变。

“道君之下,皆蝼蚁。”

东方玄指尖点缀蓝色火焰:“蝼蚁终究是蝼蚁。”

无归魂盘的确被镇压于邀月城中,按理来说,即使是旧主也无法再调动起它来。

除了,第七境——太清境的道君。道君之能,牵动大道,无所不至,无所不达。

——他们拦不住!

*

邀月城中,玩家们正欲欢呼。

谢自然猛地喷出一大口血,摔落地上。

玩家们赶紧要上前,“大佬!!”

“别动!”谢自然以锤撑起上身,他的衣襟转瞬被血染红,“继续!都继续!!”

邀月城的核心……核心被侵蚀了!

在化域状态下,谢自然和邀月城核心休戚与共,阴冷的污浊不断冲击他的灵府,他强自咽下血沫,重新高举大锤。

我——绝对会护住邀月!

玩家们呆住。

所有人都看见小天工池最中心的月精石——累年累月,无时无刻不在转动,随月阴晴圆缺从未停止的月精石表面骤然浮现无数道黑痕,宛如蠕动的蛇蟊或鼓动的气泡。扭曲的黑痕逡巡于月精石周身,似乎即刻就要破壳而出。血光大盛!

死——

好痛好痛——

别杀我——

你们去死——

一起死——

那原本细细簌簌的、隐隐约约的低喃骤然响亮起来!所有人都听见了那声音,非男非女,非老非少……似乎是无数人聚拢在一起的声音,一会儿痛苦的呻/吟,一会儿疯狂的诅咒……最后汇集成一致的疯狂的杀意!

“……卧槽!!!”

玩家们吓了一大跳。

“继续——送归!”反应过来的玩家大声呼喝道。

这个鬼东西,一看就不能让它出来啊!

“送归——”

“送归——”

“送君归——”

……

在锤击的叮——叮——声中,所有玩家高呼着送归。

无数橙红色的火苗在阴气围剿中颤抖着、波动着!血煞再次肆虐,城市几乎被阴气完全吞没,暗红色的妖云加速吞噬着满月,月面只剩下窄窄一行。

开服以来,玩家们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危局。

没有人继续嬉皮笑脸,他们捧着心口的灯,驱散着源源不断的黑暗。

可是

弹幕已经空白,观看直播的观众们紧张得攥着心口衣服。

——卧槽!这次大型连环活动太刺激了点吧!

然而……

道君之下,皆蝼蚁。

姜缓还远在千里之外。

*

姜缓抬起一脚把东方玄踹翻,紧跟一剑戳进他的琵琶骨。

东方玄没有丝毫回手的意思,他手上的聚阴火已经熄灭,衣衫破碎的倒在地上,仍然微笑,“我说过,今日任你朝我发泄怨气。”

姜缓举着剑,似乎在琢磨再从哪戳下去。

“你觉得你已赢了?”

“难道不是吗?”

姜缓对称着又戳了他一剑。

东方玄倒吸一口气,“阿缓,乱剑戳死,死相太丑了。”他多讲究,连假死都得有排面。

姜缓冷漠:“你是不是以为邀月如今的繁华是依赖于无归魂盘?”

东方玄挑眉,“不是吗?”

“你错了。”

*

仿佛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心灯只能照亮方寸之地。

谢自然再次喷出口血,玩家们也陷入了绝境。

月亮只剩下微弱的一线光痕,血色覆盖天和地,黎明、黎明却久久未至。

“怎么办?!”

“墨先生呢?”

“天工了,我们该……”

黑暗中,传来天工了的声音:“你看。”

这大概是所有玩家们游戏生涯中最震撼的一幕,或许很多年后他们也不会忘怀,老玩家们甚至会和后辈津津乐道、乐此不疲地讲起这一幕。

那一刻——陷入黑暗中的他们看见了何为光明。

月精石终于彻底破碎,无归魂盘释放,无尽的怨念和污浊如滔天洪水似的狂涌而出,整座城市在这样遮天盖地的狂乱恶意里都像小舟一样飘摇。

坚守的心灯摇摇欲坠。

而那无边的黑暗里,他们看见破损的月精石中赫然还有一人。

盘膝而坐,脸上蒙着绸带,被恶意和污秽像层层叠叠的锁链一样缠紧,可他的心口也燃烧着一盏明亮的灯。

“墨先生?!”

有人认出来了。

月精石里的是墨先生吗?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月精石中那人在重重恶念里托举起心灯,随他的动作——就像启明星,黎明到来前最亮的那颗星星,那盏心灯坚定而无畏的

光落在每个人脸上。

随后,他们看见黑暗的城市里,每一条巷道,每一个角落,一盏一盏心灯飘荡着随之飞上天空。

玩家们睁大了眼睛。

究竟是、究竟是——

他们听见了另外的声音。

——“囡囡,拜月了!”

——“这是邀月建城以来的传统,满月日,朝月精石拜一拜呀!”

——“不是许愿,是祝福。”

——“祝福所有人年年岁岁团圆如月。”

——“希望大家都幸福,活着的,死去的……”

——“……据说亡者看见满月就会归去,愿他们来世安乐无忧……”

汇集在天上的心灯,每一盏都是邀月城百姓的祝福,他们汇集在一起就将光明引入了黑暗。

……卧槽!

太好哭了吧!

玩家们全身都被照得暖洋洋的,虽然不明白、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为什么就这么好哭!!

可恶——

所有玩家不约而同地合手于心口,一齐举高心灯。

怨魂永永无归处,一盏心灯送君归!

不是镇压,不是借运,不是利用,只是——送君归!魂兮归去!

*

“……器修问:那杀人之器又当如何?

月下人道:度之。

器修问:如何度之?

月下人回答:以心度之。

月下人便将一缕分魂分割出去,以守护那杀人之器。

邀月城就此建立。

数百年来,从建城伊始,邀月百姓皆知,满月拜月,拜月精石,是为祝福,代代人不忘。”

鱼大正在抹鼻涕,听见背后声音,吓了一跳。

“卧槽!是你这个说书先生?!”

问道人抬头看着漫天心灯,接着朝小童介绍道:“这就是邀月城建城的故事。”

小童问:“那月下人是?”

鱼大不假思索:“那当然是墨先生了!”

问道人露出微妙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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