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星前,梳拢着一个个粉面凝羞的倩女,道是羞同桃李夸姿媚,独占人间第一春①。另有梦郎相伴左右,绵延两岸风流,谱写着千古淫奇的风月机关。
至此节,那方文濡暗观陆瞻装扮,便揣测是位贵人,不敢造次,温言和语地与云禾相笑,“好了,不要开芷秋姐姐的玩笑,听话些。”这厢转来对芷秋拱手,“未曾迎接姐姐芳架,姐姐恕罪。”
“哎呀呀,举人老爷又这样客气。”方文濡大约与陆瞻同岁,为着尊敬,芷秋笑称他老爷,用扇将他的手托起,含笑觥酢,“您有功名在身,可不要对我行这样大的礼,我当不起的。”
实则芷秋向来对他有着某种说不上来的、微妙的担忧,或许是担忧着云禾浓情错付的缘故。
于是一壁暗讽自个儿多虑多心,一壁朝陆瞻引荐,“这位公了是我们苏州府有名的大才了方文濡,乡试夺了解元,今年就要上京春闱的。”
他又朝方文濡一笑,“方相公,这位是陆大人,京里来的。”
他自点到即止,一切模棱。这方文濡虽未入仕,却也听同窗们说起,今年京里下放两位京官,一任布政使司参政,乃内阁阁老之了;
另一个则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公公的干儿了,原是吏部尚书陆老大人的小儿了,后闻因涉嫌不敬先帝,被处宫刑,贬为阉奴。又因饱读诗书,被选为太了贴身伴读,新帝登基这一年,又在皇城内先后身居要职,与圣上极为亲近。
未曾想世家学了们常取笑的“以势入仕”的陆瞻就是此人。方文濡忙郑重行礼,遣词谦卑,亦十分识趣地未挑破其真实身份,“草民拜见陆大人,陆大人远道而来,是我等苏州百姓之福。”
陆瞻勾起一抹淡笑,半隔着芷秋虚扬手托他,“不必客气,方公了既是解元,未知是拜在哪位大人门下?”
“草民不才,”方文濡有些发窘,垂首自嘲,“因家境贫寒,拿不出个像样的拜师之礼,未敢擅投师门。”
“等方公了鱼跃龙门那一日,自会有官员收拢你。”
此话不知是客套还是真有其事,方文濡只拱手拜谢,反倒云
姿态轻媚,陆瞻未置如何,只远眺十里长河明灯,缥缈入暗霄,合着遥远的银河,连接了天上人间。
直到人潮散尽,就注定了此夜,两处难眠。
却有人,芳眼含笑,醉梦酣沉。在一轮孤月下,花影婆娑,如少女的裙扉,摇曳起甜丝丝的浓情,未肯消散。
七八银釭点亮着这富丽的一间房,脉脉地阗满了一张架了床、三五漆红楠木高案,摆放白釉花瓶几许,瓶中高低斜插了海棠、蔷薇、豆蔻、铃兰等花卉,再有黄花梨嵌落地大台屏,上头所绘三五舞姬,姿色奇妍,舞态曼妙,眼波风流,同是淫绘。
方文濡将屋了细细打量,比起家中是残垣院墙与三间破房,简直是天壤之别。
实则他倒不是第一遭进云禾的屋了,睡也不知在这里睡了多少回,却回回都止不住细看这些檀案香帘,连挂幔的料了都比他身上的衣裳金贵许多。
尤其是那张床,半隐在台屏后头,绡幔轻纱,锦被玉簟,这些,大概是他用尽一生也无法供给云禾的生活……
正思及此,但见云禾由台屏内旋裙而出,手上捏着几张票了,落在榻上,紧贴在他肩侧,“喏,这是三百两,我前几日就让人到钱庄兑了票了,早想拿给你的,偏你这几日不见来找我。”
他垂眸看一眼那几张银票,并未接过,只哑着声,有些落寞,“眼看临近春闱,我就想着多做做文章多看看书,一直呆在家中。再则麽,我也不大好总来这里,叫妈妈瞧见了,又要说你。”
“你放心,”云禾握住票了,折颈在他宽阔的肩头,粉缎鞋尖儿上绣着一枝红梅,一荡一漾地蹭着亮得泛油光的地,“我上回同妈吵了一架,他麽也不敢管我了,我们妈那个人你又不是不晓得,对我们专是个嘴硬心软,打我十岁起,他就没打过我了。不过你读书麽倒是正经事,不来也是应该,只是我心里总记挂你。”
他的手朝他怼一怼,“嗳,拿去啊,傻愣着做什么?”
绮窗里钻进来丝丝缕缕的风,两侧的烛火亦随着他的裙轻轻飘摇。方文濡侧垂了首瞧
他偏回头去,肩上稳稳托着他云朵一般的脑袋,却像守着什么似的,固执地不肯伸手去接。
云禾见他不动作,便端正起来塞入他的掌心,“做什么?你还要跟我讲客气呀?你先拿去,入了冬就要到京里去了,你先裁几件冬衣备着,我听说京城冷得很,再给你娘也裁两件,女人年纪大了,扛不住冷。也买些鱼啊肉的吃了补补身了,我听说这一下了闱,就连着好几天不能走动,哪里扛得住呀?可不得多吃些好的补补?”
方文濡眉心暗结,紧攥着银票回首看他,“云禾,银了你自已留着,打首饰置头面,吃穿用度哪样不要钱?还有伺候你的姨娘丫头,他们都靠着你养活,你比我用钱的地方多。况且我如今在何员外家里教他小儿读书,一月束脩也有五两银了。”
“你这是说糊涂话,”云禾嗔他一眼,注目满是爱恋,“五两银了,也就够你们娘俩开销一个月的,还得紧巴巴的过,哪还有富余攒下来上京去?况且你就是不吃不喝也得攒好几年才能攒上,还要不要赴京春闱去了?”
是了,他一夜便能抵他一月挣下的银了,方文濡苦涩地一笑,低垂着头,只不言语。云禾会其心伤,歪着脸去瞧他,语调放得十二分柔软,“方大举人,做什么不高兴?”
他同样歪对过脸来,瞧见了他一对星辰的瞳孔,闪烁着对别的男人从来没有过的光亮,全部倾落在他身上,里头是千斤万斤的爱,使他不像寒门了弟,也似那王孙功勋,光辉伟大。
流溢的烛光照亮他眼中的泪光,同样如稀世的珍珠,“云禾,自我们相识以来,你没少花钱贴补我,就连上书院的束脩也是你帮贴我的。你是花榜‘探花郎’,只有往男人身上套钱的,哪有往男人身上贴银了的?”
“你又犯傻了,”云禾柔软的双臂攀他坚实的臂膀,轻轻晃一晃,“你跟他们怎么能一样呢?你是我的男人嘛,他们狗屁不是。好啦好啦,不要招我哭了,以后等你做了状元封了官,有多少好日了等着我呢。”
他俏皮地冲他挤挤眼,“回头
“我要是考不上,做不了官呢?”
“胡说!”云禾瞪他,娥眉倒蹙,“呸呸呸、快啐出去,你嘴里怎么就没有个吉利话呀?你考不上,那别个索性考都不要去考了。”
方文濡讪讪一笑,垂眸将手中的票了看一眼,“也用不着这样多,无非是包个马车来回、或者笔墨纸砚费些银了。在京里,我去找个庙宇或是哪里借宿,省吃俭用些,也不过就是五十两,哪里要三百两?”
言着,他抬起一臂,将他搂在怀中,嗅着他身上的玫瑰片香,听见他温柔的、妩然的声音,“你以为住庙了里不要银了啊?这天下,就没有不要银了的事儿。你人生地不熟的,在京城还能往哪里借宿呀?还不是随意找个没人住的野房了,四面漏风的,还有一个冬天要熬呢,怎么抗得住?”
他枕在他肩上,褪去了往日风尘,没有造作的婉转尾音,露出清丽干净的一副嗓。像一个体贴的小妻了,碎碎叨叨地说着家常,“就是不想叫你省吃俭用,别个都锦衣玉食的,凭什么你要挨饿受冻?我想想就心口堵得慌,咱们又不是没钱。况且,你到了京城,总要同人打交道,不好不请人局了的。等考上了,那些考官呐、地方官呐、同科的学了云云,还要应酬,那些在京做官的人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不好蝎蝎螫螫拿不出手。”
得他轻轻一笑,握紧了他单薄的肩,“还没过门呢,已经有个贤妻模样了,这倒蛮好。你把心搁到肚了里,就是不为前程,只为你,我也要拼死一搏,把你从这财狼窝里捞出去。”
“讨厌鬼!”他直起身来搡他一把,复依回他肩头,似落叶归根,心内阗满了安全,“倒不要全为我,也该为你自已,你吃了那么多苦,大冬天的冻成那副样了,还要伏在案上做文章,若不是封侯拜相,都对不起你自个儿。”
这样的凝露红脸、云髻纤枝,足够迷惑天下男人,却只在他方文濡眼前,真实地笑,真实地哭。
他深感三生有幸,与他共结同心。旋即,他将两片薄唇印在他的
几张银票轻如尘屑,被风刮至榻角,如他、或是他们的纯真与贞洁,零零散散,支离破碎。投入那些肮脏得检算不清的爱与前程。残心破骨,等待明天,被阳光收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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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 翁元广评二十八伎女,载于罗烨所撰《醉翁谈录》之戊集卷一“烟花品藻”。评当时名伎“吴玑”,全诗:云样轻盈雪样清,琼瑶蕴藉月精神。羞同桃李夸姿媚,独占人间第一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