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渊。
唐樱转了一圈, 觉得这里十有八九是魔渊。
所以,如果这是梦境,那么应该就是梦魔或燕无咎的梦境。
唐樱正在扒拉着蛛丝马迹思索是谁的, 就听远处传来一声女孩的尖叫,燕无咎大吼道:“跑!——”
回头循声望去,半人半蜥的少年追着小女孩,燕无咎拉着小女孩在前面跑。
一切都在倏然间变了。
唐樱嗅到了浓烈的血腥气息, 她后退一步,发现脚边是一个男孩的尸体。
尸体旁边, 蹲着燕无咎——一个年幼的燕无咎, 看起来只有八九岁, 一边推着男孩, 祈求他醒来, 一边哭。
唐樱看得鼻子都发酸了。
她已经能够肯定这是燕无咎的梦境,燕无咎的……噩梦。
她想去安慰那个小小的燕无咎, 然而走到他身边时,燕无咎和尸体都想烟雾一样消散了。
唐樱叫了两声燕无咎的名字,没有回答。
周身的场景一直在变。
但本质是一场又一场的逃亡与杀戮。大逃杀,唐樱脑中想起这个词。
而燕无咎,就在这残忍的境况中慢慢长大,他从对着伙伴的尸体痛哭, 到逐渐沉默,最后变成了全然的麻木。
这样的场景变幻持续了大约一个时辰,唐樱不知道做梦的燕无咎本人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只感受到自己异常疲惫。
再这漫长的两个小时中,她看着燕无咎从豆丁长成清隽少年,从只会逃变得会反杀, 看他一遍遍徒劳地尝试救人。
她看遍了各种奇形怪状的“人”,某个错眼,唐樱怀疑自己还看到了霜草。躲在藤蔓中隐藏着自己。
这些孩子,都是霜草当时说的,被改造成容器的孩子吗?
应观潮曾经说过魔族在靡城的战争,那些最终异变死亡的孩子,是不是另一种与之类似的尝试?
周身场景再度变了,十五六岁的燕无咎容貌已经和唐樱初见时相差无几,他穿着灰色的衣服,正蹲在地上,摸一个小女孩的头,低声说:“没关系,别怕,你会活下去的。”
小女孩没有哭,睁着大眼睛看着燕无咎,她看起来只有五六岁,分明应该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却被投进这样的地狱。
唐樱也蹲下来,抱着膝盖,不敢再看。她也不再尝试去拯救谁,她和他们似乎不在同一个场景中,要么是与他们错身穿过,要么就是虚幻的场景如烟雾消散。
但这次不一样,小女孩歪着脑袋,视线越过燕无咎的肩膀,疑惑道:“姐姐,我没有见过你。”
燕无咎回过头。
然后脸色瞬间变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唐樱懵了一会儿,说:“我……我也不知道。”
燕无咎变得异常焦急起来,他说:“你不能在这里,快走,快跑!马上就要开始了!”
“什么要开始了……?”唐樱慢慢站起来,问,“逃杀吗?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魔渊?”
燕无咎沉沉地看着她,唇微动,但没有说出口。
是小女孩天真无邪朗声回答了唐樱:“这里是坠星谷!”
“魔渊,坠星谷。”身后有熟悉的少女嗓音,唐樱回头,发现是霜草、
她叫出霜草的名字,霜草困惑道:“你认识我?我们见过面吗?”
唐樱不知道该怎么说。
燕无咎说:“来不及了,我们要躲起来!”
霜草郑重点头,对唐樱说:“今天是狩猎日。”
“什么狩猎日?”唐樱问。
“血魔之子、刀魔之女、藤魔之子,”燕无咎低声说,“他们是这次的‘狩猎者’,我们是猎物。”
“天魔的……孩子?”唐樱震惊。
和燕无咎一样的吗?
霜草笑起来,居然有几分甜,甜得讽刺:“我们也是天魔的孩子呀。我们身上流着他们的血,死亡就是将血还给他们,天经地义。”
唐樱犹豫了一下:“你和藤魔……”
霜草说:“我是残次品,不值一提,所以担不上其子其女的名号。不过这样也好。”
“那燕无咎呢?”
“燕无咎?”霜草瞥他一眼,说,“是他自己不愿意和他们一样杀人,他愚蠢、自大、不识好歹!”
唐樱:“……”
她意识到,这个霜草,并不是真的霜草。真的霜草怕燕无咎怕得要死,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这是燕无咎内心的投影。
霜草去牵着小女孩,带着几人往接近山体的地方走:“我这里有一个很好的藏身之处。真正的‘子’‘女’们,实力和燕无咎差不多,在救人这件事上,燕无咎已经证明了他们毫无天赋,不过杀人——尤其是在天魔熏陶下,他们很在行。而且很喜欢。”
顿了顿,霜草说:“恶心。全都很恶心。”
唐樱心情沉重。
她看向身后默然不语的燕无咎,心中咀嚼着“坠星谷”这三个字,她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事实上修真界的大多数人都不会知道此处。人们对魔族的理解就是魔渊,魔渊是一望无垠的黑色深渊,布满罪恶,仅此而已。
燕无咎又在这片黑色的罪恶中受了多少苦呢?
正蔫蔫地想着,霜草已经带到了地方。
离山体还有一定距离,不远处就是一座藤蔓遮掩的山洞,霜草神秘秘地对唐樱笑着说:“看到那个山洞了吧?”
唐樱说:“那就是我们要藏的地方吗?”
“不是,”霜草得意道,“那是障眼法,是故意露出的破绽。真正可以躲藏的地方在这里。”
霜草的脚用力踩踩地面。
燕无咎有些烦躁:“别浪费时间了。”
他弯腰把枯枝草叶全都拂开,拉起地窖的门,催促唐樱进去,他反反复复地叮嘱:“躲起来,躲好。”
小女孩先进去,然后是霜草,最后是唐樱。
唐樱顺着阶梯慢慢走下,直到身体隐没在黑暗中,望着外面的燕无咎,才意识到什么,抬头问:“你呢?”
燕无咎说:“我没事。”
他“哐”地把地窖的门盖上。
把枯枝和草叶都盖上。
他以前都是这么保护他想保护的小孩,很管用,目前为止这里还没有被狩猎者发现过。当然,他还有别的藏身地点,但只要被发现过一次就必须得作废——就像那个山洞。
燕无咎觉得自己掌心出了冷汗。
他的心跳地太快了,很紧张,紧张到无措。他在地窖附近转了两圈,很快意识到不行。他得离开地远一点儿,不能过分关注此地,不然就是在为狩猎者指路。
燕无咎憎恨狩猎者,在过去的无数狩猎日中,他杀了许多,但狩猎者又会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他们充满恐惧,屈服在天魔的意志之下,这种恐惧又变成了残忍,宁愿屠刀挥向无辜的弱者而不是自己。
可燕无咎又开始感到悲观。
不好的想法充斥着他的脑子。他回顾这十几年所见所闻,每一年坠星谷都会在活下来的残次品中挑选出几个,成为实验品——或者叫食物更合适。
他能保护唐樱多久?
唐樱怎么会在这里,她应该在云山!她怎么会在坠星谷?如果她出了事……
恐怖的预感通常会成为现实。
他身后传来惨叫声,霜草挣扎谩骂,小女孩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唐樱呢?
燕无咎脑子一片空白,飞快地扑过去,但唐樱已经被继承刀魔之血的那个孩子斩断了身体。
她死了。
燕无咎浑身的力气都在一瞬间被抽干了。
这是他最害怕最害怕的事情。因为他,她死了。死在这样的地方,她最不应该在的地方。
燕无咎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眼前了无生气的唐樱的面孔,她的脸颊原本永远如同樱花般粉润,美丽,鲜活,而不是此时的苍白冰冷,连流出的血液都在渐渐丧失温度。
燕无咎伸手去触碰她的脸,他颤了一下。
刀魔的掌中刀同时刺穿了燕无咎的心脏,在他身后说:“杀了你,父亲会夸奖我。”
可笑。燕无咎想,太可笑了,叫那样的人父亲。可他和他又有什么差别,他也在魔尊面前垂首,叫楼阔父亲。
死了也好。力气与意识流失时,燕无咎抓紧了唐樱的手,想:死了也好,就是太疼了,心好疼啊。
……
唐樱发现周身的场景又开始变幻,但不再局限于魔渊坠星谷,而是有了更多的场景,应该都是燕无咎印象深刻的,天榕山、云山,更具体的是飞泉斋、南舍、游苑。
在这些场景中发生的事,只围绕着一点,就是唐樱花式死法,燕无咎花式崩溃。
一开始唐樱还心疼燕无咎,后来就觉得……燕无咎着实应该心疼心疼她。
为什么燕无咎的噩梦受罪的是她啊???
虽然死时的痛感并没有到真正致命的程度,在唐樱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但这么来个十几二十遍,神仙也受不了吧。
当场景再一次定格在南舍时,唐樱忍不住了,想和燕无咎谈谈。
她之前试了几次,想与燕无咎对话,但始终没有办法分辨此时的燕无咎究竟是梦中幻象还是和她一样。
燕无咎就像NPC,被困在既定的程序内,按照既定的情节走。他疏忽大意,唐樱因此而死在天魔之子手下、死在魔尊手下、死在想要除魔的正道人士手下……然后燕无咎自责崩溃。这么一套流程。
唐樱一边回想一边打了个哆嗦,往辰院走,走着走着,发觉手腕上红绳一紧。
方向错了。
唐樱愣愣地转了个方向,发觉燕无咎这时应该在飞泉斋。
心中隐约有了预感。
唐樱怀着忐忑的心情,往飞泉斋的方向走去。
“……”一刻钟,唐樱佛了。
得嘞,这次她是死在魔化的燕无咎本人身上,完了燕无咎抱着她的尸体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场景再次跳跃重置时,是白天的飞泉斋,宫意欢在台上讲课,燕无咎趴着,像在睡觉。
唐樱决定主动出击。
她无视讲课听课的众人——是梦嘛,不用在意——一拳怼燕无咎肩上,语气很不好:“醒醒。”
燕无咎睡眼惺忪。
唐樱认真地说:“醒一醒燕无咎,这里是梦。”
燕无咎:“……”
他脸上是明明白白的疑惑,仿佛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唐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你现在能看见我吧?能听见我说话吧?我是唐樱。”
燕无咎点点头,低声说:“知道。”
唐樱说:“我们本来在东峰看学院大比乐曲比试,然后接到蛮霓上君的消息,在西峰发现了梦魔的踪迹,到西峰之后,我们被强制拽入梦中,这里就是梦境。这话我跟你说过最起码五遍了,燕无咎,你听懂没?”
燕无咎的眼神变了,是缓缓凝聚成的那种恐惧,望着她身后。
唐樱立刻知道又是要搞死她的什么来了。
她拍桌而起,没有回头,定着燕无咎,厉声道:“看着我燕无咎!看着我!”
燕无咎终于回过神,一把抓住她,撞过无数桌椅,想带她跑去后院,然而通往后院的门锁住了,斋室中弥漫雾气,宫意欢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今天主要教授的内容是幻阵,在迷阵的基础上做了叠加,在下课之前,请诸位务必走出……”
唐樱被椅子腿绊了一下,摔在地上。
燕无咎也趔趄地摔倒,单膝砸在地上,喘息沉重。
唐樱抬手按住燕无咎的肩膀,犹豫两秒,手往上,捧住燕无咎的脸,一字一句清晰道:“冷静,燕无咎,好好想一想,想一想,这是梦,都是假的,我不会死,真的不会,别怕。”
燕无咎定定地看了她许久,他额头都是汗,哑声说:“我分不清,肯定不了,不敢赌。”
唐樱:“……”
突然,她背后一凉,寒毛直竖。要杀她的东西近了。
唐樱病急乱投医,有些生气了,扔开手,推开燕无咎,恶狠狠道:“你到底怎样才会相信是在做梦啊!”
燕无咎静止了少许。
唐樱:“……你还好吗?”
燕无咎小声说:“你亲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