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韵最近总是做噩梦。
醒来头疼, 但想不起具体梦到了什么。
比噩梦更恐怖的是甲方。
华韵睡到中午,起床点了个外卖,微信一直在弹消息, 点进去,是宋词催她。
宋词搞了个直播网站, 最近要做活动,所以跟她订了一批画。
距离交稿日很近了, 她才画了不到一半。
“最近头疼, ”华韵咬着颗糖, 慢悠悠地回, “打算去浮山寺吃斋念佛、小住几日。没网, 勿念。”
回完消息,顺手将手机扔在床上,把棒棒糖嚼了。
“当——”
钟声幽远古朴,震得人心中一动。
华韵望着窗外,她这里离浮山寺挺近, 但她还一次都没去过。
原本说去浮山寺小住, 只是借口。现在,华韵倒真的有点想去了。
说干就干。
华韵把蒙尘已久的行李箱拖出来, 往里头塞衣服。
她带了纸、笔、墨。没带其他电子设备。去休假,灵感来了,也还是要画画的。
这阵子不年不节,刚刚开春,浮山寺景好,人不多。
华韵拎着行李箱上山,一路跟扫地的小和尚笑眯眯地打招呼。
到了寺里,她找人问了小住套餐——浮山寺是提供这样服务的。听完报价, 华韵一边心疼自己的钱,一边从钱包里数出钞票付款。
小师父收好钱,把华韵请到后山女院。
院子里有水缸,缸中盛放着莲花。
华韵收拾好做自己的东西,把浮山寺给她安排的作息表贴在了墙上。
本想彻底放松休息两天,然而,没过多久,华韵就觉得手痒。
不论是院落里外,还是整个山寺,恬淡美景数不胜数。
在佛香梵音中,令人觉得宁静。
华韵终于还是把画画用具都拿了出来,溜达出去写生。
前两天刚下了一场雨,山里空气相当清新。
华韵走了半天,找到一处很满意的地方,架好画架,摆好颜料。
她画得很投入。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投入过了,全心全意地沉浸其中,所有的喧嚣都远去。
只有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鸟鸣,虫鸣。
天光灿烂。
然后太阳一点一点滑下山,日暮时分的天像打翻了橘红染料,美不胜收。
华韵欣赏完自己的画作,收东西,趁着天黑之前回去。
走了不知道多久,华韵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原地转了一圈,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件事——她,迷路了。
天光越来越暗淡,山里的气温也越来越低。只穿了件薄风衣的华韵开始觉得冷了。她很冷静,没有再乱走,而是原地站着,耐心等待。
每晚浮山寺的人都会“查房”,确认来此小住的施主都回了院子。到时候发现她不在,肯定会来找的。
华韵往手掌心呵了口暖气,搂着胳膊,靠在一棵树上,仰头看天。
星光透过树叶罅隙洒落地面,夜虫鸣声更响。
远远的,似乎有人声和呼喊声。
还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光亮。
近一点的,有脚步声。
华韵缓缓站直,掸了掸风衣上的细叶尘土,循着声音方向望去。
一个男人的身影渐渐于黑暗中显露。
借着星月的淡淡光芒,华韵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他一番。他个子很高,留着很短的头发,面容棱角分明,鼻梁高挺,嘴唇薄而淡,穿着松垮的黑色外套,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桀骜不驯。
“帅哥。”华韵冲他招了下手。
“华韵?”他手电筒的灯光在她身上晃了一下。
“是我。”
“跟我走。”
“嗯。”华韵自己抬起画架,眼见帅哥没有帮忙的意思,她也就没说话。
两人很快和大部队汇合,当初接待华韵的那个小和尚哎呀一声,絮絮叨叨,叮嘱半天安全知识。
华韵每一句都点头应了。
“哎,”下山的路不好走,小和尚注意到华韵手里的画架,说,“华韵施主,我帮你拿吧。”
华韵笑道:“不用了。”
一只手从她斜后方插过来,不容置喙地拿走画架:“我来吧。”
华韵回头看了一眼。
小和尚客气道:“那就麻烦空成师兄了。”
华韵咦了一声,笑眯眯地问小和尚:“他也是和尚么?”
“嗯,啊,算是吧。”
“我之前怎么没见到过他?”
在这小住,是要每天跟着和尚吃斋念佛的。空成这样的出色容貌,若是见过,她不可能没有印象。
小和尚说:“空成师兄是今天才从外面回来的。”
华韵点了点头。
一行人把她送到院子门口,华韵朝他们道了谢,最后看了眼空成。
月色皎洁,他眼眸深邃。
华韵对着他微微地笑了一下。
第二天,吃完饭、念完经,华韵又上山了。
天黑后不久,空成找了上来。
他望着华韵,沉声说:“你一点都不长记性的么?”
华韵笑:“只是林深处的景色更美,我追着美跑,就忘了周遭,忘了警告。”
她踮着脚尖,探了探脑袋:“小和尚他们呢?”
“在前面,”空成不欲多说,“回去吧。”
华韵站着没动,笑意盈盈:“今天也不主动帮我拿东西吗?”
空成顿了顿:“我想,你能一个人拿上来,那么一个人拿下去也不会是问题。”
华韵点点头:“这样。”
小和尚再次见到华韵,就差呼天抢地喊姑奶奶了。他整张脸都皱着:“施主,我们这边山里还是有些危险的,您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华韵认真点头。
第三天。
空成脚步沉重地踩断了一截枝桠,看着在黑暗密林中不慌不乱,悠然自得的华韵:“你故意的?”
“小和尚他们呢?”
“没来。”
华韵这才对着空成一笑,点头说:“是的。”
空成愣了愣,才意识到她是回答他第一个问题。她是故意的!
华韵自己拿起画架:“回去吧。”
空成皱眉:“你什么意思?”
华韵撩了下头发:“佛门清净,太清净了,有些没趣,所以我给自己找点事做。”
空成气笑了:“你这分明是给别人找事。”
华韵说:“怎么会,今天小和尚他们不是没来吗?”
“但我来了——”空成的声音蓦然没了。
华韵只看着他笑。
空成嗓音哑了哑,他说:“回去吧。”
把人送到院门口,空成要走,却被华韵叫住了。她说:“你答应我一个要求,我明天就不进林子了。”
空成明知她故意的,但还是问:“什么要求?”
“午饭后来这里,给我当模特。”
空成有些错愕。
华韵笑道:“我画人比画景更好。”
半晌,空成说:“好。”
……
她一边画画,一边和空成闲聊。
她说:“你看起来不像和尚。”
“那像什么?”
“电影里的黑帮反派,”说着,华韵抬眼,“你也不穿僧衣,一身黑,更像了。”
空成:“……”
华韵端着颜料盘调颜色。
空成看着她,有那么些许时刻,完全走神了。
华韵又挑起另一个话题:“当和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空成回神,淡淡道:“我不知道。我和那些正式的僧人不同。”
“不同在哪?”
“隐私。”
“好吧。”
顿了顿,空成问:“你呢?”
“嗯?”
“当画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华韵认真想了想:“我也不知道。这就是我的生活,想来和别人的生活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安静片刻。
华韵状似无意:“你有女朋友吗?”
空成:“……”
他抬手捏了捏鼻梁:“我是和尚。”
华韵笑:“可你不是说你和正式的僧人不同么?大抵酒肉情.欲不在你戒的范围。”
空成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闭上眼睛,吐出一口气。
华韵接着问:“那你能交女朋友吗?”
空成:“……你还画吗?”
华韵顿了一会儿,笑道:“当然。”
直到天黑,这幅画也没画完。
华韵自然道:“明天再来。”
空成:“……”
到了次日下午,他还是来了。
……
“一周了,你想好了吗?”浮山寺的住持看着空成。
空成为眼前这位亦师亦父的老人斟了杯茶,低声说:“我想好了,师父。”
他这次回浮山寺,就是为了这件事。
只是还有留恋、不舍、犹豫。便决定再住一周。
住持吹着杯中漂浮的细小茶叶,感慨:“当年那个小而瘦弱的婴儿,长大了。”
空成郑重道:“师父,即便我还俗了,您也永远是我的师,是我的父。我会常来寺里看您的。”
……
华韵又上山进林子了。
这次她仍然带齐了画具,想最后画几幅浮山景色,以作纪念。
天还没黑,空成就找过来了。
华韵垂着眼睫,不辨神色:“画像已经画完了,不用你做模特,你来做什么?”
“你不认识路。”
华韵倏而一笑,语气缥缈:“我不认识路?”
空成一怔,旋即意识到,她的意思是,她认识路。
见到眼中清晰的不可置信,华韵好心道:“第一个晚上确实是迷路了。”
空成:“……”
太阳一旦下山,天色便飞快地暗下去。
只剩下薄薄的霞光,支撑着天地间的亮度。
华韵嗤笑一声,起身说:“没什么意思,回去吧。”
空成突然开口:“我看到了你登记的信息。”
华韵没什么表情:“有什么问题吗?”
“今天是你住在这里的最后一天。”
“所以?”
空成斟酌道:“我……”
华韵耐心等待。
空成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大步向华韵走过去,低下了头。
华韵不闪不避。
两人的呼吸极近。
空成将她散落在颊边的碎发别到耳后,闭着眼睛,轻轻吻了她一下。
两人蜻蜓点水的吻一触即分,空成近乎呢喃地说:“我是……可以交女朋友的。”
他终于回答了好几天前那个问题。
华韵笑了笑:“那以后请多指教,男朋友。”
空成唇边漾出几分笑意:“嗯。”
华韵退后一步,将身侧的画架拿起来,送到空成面前,抬着下巴道:“男朋友,动一动你尊贵的双手,帮帮女朋友的忙。”
空成唇边的笑意凝固了。
夕阳最后一线光湮灭在群山与天际。
山林之间,两个人并肩而行,身披月华星辉,与无边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