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齐国很好。
临淄也很好。
街道纵横,人群接踵,都城繁华,人口规模,都可说是域中首屈一指,大城套小城,高台之上多宫殿阁宇,富丽堂皇可让初来之人几度瞠目结舌。
不过抛却这些气势恢宏的建筑,只论商业发展,临淄较于陶邑还是差上一截。
若是自己来自别地还好说,但少女偏偏是来自于诸侯四通,天下之物莫不在此交易的陶邑。
陶邑之扈市繁盛,天下莫有之。
“虽然也有专门的贸易市场,但是卖的最多的还是农具,盐,陶器这样的生活必需品,丝绸绫罗虽是精品,却是本国特产,也不能算得上种类繁多。”
少女叹了口气,眼看着诸市内的商贩都走尽了,她默默走到市门前,将门关好,落锁。
又是这样,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好像那时从宋国离开,回过头时,就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自两年前来齐国,少女便是知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处在监视之中,虽然她不觉得自己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但愈是这种时候愈是不能轻举妄动。
伸了个懒腰,少女打了个哈欠,准备回家,然而在这时,她被拦住了。
王孙贾,齐王田朝的侍臣,少女与他有过几面之缘,近年来的齐国生活,这位大人私下里也对她帮衬不少。
“您这是……找我?”
少女有些迟疑地看着一身大夫礼服的王孙贾以及他身后的数位随从,而前者不出意外地朝她点了点头。
“我最近好像没做什么犯法的事。”少女端详着王孙贾的表情说道,”《守法守令十三篇》我可都记住了。”
“有去稷下学宫听过诸子讲学吗?”王孙贾对于少女的玩笑不以为意。
“没有。”
少女很老实地回答道。
两年在临淄,少女仅是远远在稷门看过一眼那座所谓的齐国最高学府,至于里面那些人是谁,所辩为何,关乎多少人的身家厉害,又会将这个天下搅得如何风起云涌……她对这些并不怎么感兴趣。
“今天有墨氏目夷的讲学,你可以来听听。”
王孙贾发出了自己的邀请,少女与他对视,感觉这个有些笑眯眯的少年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友好。
也是,能在这纷乱之世中占据齐王身侧一位置的,又有几个是等闲之辈。
一辆马车,约是可以坐下四个人,只坐两个人的话,空间还是足够富余的。
“墨目夷,你认识她吗?”王孙贾还是没有闲下来,继续发问道。
少女仔细搜索了一下脑海中的线索,随即道:“不认识……她很有名吗?”
王孙贾哑然失笑:“不有名吗?”
“您知道我对天下大事知道的少。”
“但你都不知道她,那可能,她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出名。”王孙贾说道。
王孙贾没有再说话了。
马车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十分安静。
也许自己先前就不应该把话说的那么死,不然至少可以知道这是来干什么的,只是来听一场讲学?应该没有那么简单,冷静地分析了一番后,马车驶过酒肆最为密集的地方,少女开始为自己先前的不假思索感到后悔。
马车停下来了。
在王孙贾的眼神示意下,少女率先下车。
一抬头,顿时,少女觉得自己与此地有些格格不入。所见玄冠组缨者,多袍带,颜色皆为正色,而正色最贵,反观自己,短褐紧衣,颜色也十分昏暗浑浊,就差明晃晃说一句:在下为乡野粗民,各位大人万莫怪罪。这样的话了。
这便是说明这些人,都是齐国最为上层的那一群人。墨目夷么?能引来这么多齐国贵族,想不注意都难。
墨氏此氏的确少见,但目夷此名,稍有些耳熟,宋襄公的异母弟也名为目夷,不过那也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但能取这样的名,可能与宋国渊源不浅。
暂且记下。
“你好歹也是齐国吏民,非非常时,你这一身确实穿的还不如那些化外蛮夷。”
王孙贾好似看出了少女的处境,恰当发话道。
少女苦笑:“来之前,大人您也没说要我穿的郑重些。”
“那你是怪我吗?”
“不敢不敢。”
“走吧,要是让她等得急了,亏的可是我们。”王孙贾失笑,“没准你穿的这一身,还会得她高看几眼。”
看着少女脸上的表情转为讶异,王孙贾继续道:“她可是百家诸子中唯一一个乡野出身的。”
登阶历堂,小步快走,紧挨着王孙贾跪坐下来,在等待讲师来的空档,少女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画于梁上短柱和堂屋柱子上的彩画,画工技术斐然,其中人物栩栩如生,通篇故事,诸子百家,皆有涉猎。
但少女没能打量多久,一个平静到没有多少感情色彩的女声将她吸引了过去,这声音的主人听起来并不大,当少女将目光转移到其主人的身上时,即使是她,也禁不住吐了吐舌头。
这年轻的有点过头了。
荀子十五便来过稷下学宫,但那时也仅是为了学习,而非是为这一殿之人讲学,这人看起来比她还小,十岁都不曾有吧,难不成比荀子更天才?
“吓到了吧,第一次我陪王上来时,比你反应更大。”王孙贾压低了声音对少女说道,“她是孟树宸的学生。”
孟树宸,是这一代孟氏在外的佼佼者,孟氏此氏于稷下学宫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一殿之人,哪一个都比少女清楚,就是少女,粗浅也懂得一二。
‘摹略万物之然,论求群言之比。以名举实,以辞抒意,以说出故。以类取,以类予’
“……”
‘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废以为刑政,观其中国百姓人民之利’
……
起先,少女并不以墨目夷所讲为意,墨目夷所讲甚杂,牵涉的领域方方面面,不过每一个方面都是一笔带过,并不深入,正当少女以为这可能就是一个杂学家,她听到了墨目夷一句结论式的发言:“正所谓,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
少女不禁转头向王孙贾:“她还真敢说呢。”
少女会发出这种感慨,也非是稀奇所致,天子仪仗失落已久,诸侯争霸,仅以立足之地搏那泼天富贵的人比比皆是,可谁心里都有杆秤,看破不说破,这话在齐国说的这般直白,怕是齐王再好的涵养,可能也是耐不住的。
众所周知,今之齐国乃是田氏齐国,而非吕氏齐国,非是昔日天子所封,田氏代齐,以臣逐君,确是大逆不道。
庄子所言,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便是如此。
王孙贾露出类似于之前少女苦笑般的表情:“所以王上并不敢用她。”
墨目夷讲学约是有一个半时辰,那时候,少女不仅听得昏昏欲睡,屁股坐在小腿上,小腿也是麻到不行,但还是周围的人个个还是听得精神奕奕的样子,她也不好抢先打退堂鼓。
“不喜欢听吗?”王孙贾皱紧了眉头,一副不解的样子。
“不得不说,完全听不懂。”少女摇摇头,然后拍了拍脸,表示‘我也没办法啊’。
“后面的内容确实比较晦涩难懂。”王孙贾点点头,接着直起上身,站好,“听不下去也就没必要再继续听下去了。”
少女意识到两个人如此做派,在这一干人等里面很是显眼,可是王孙贾都站起来了,她也不好再继续跪坐下去。
“没有问题吗?就这样走了。”少女这样说着,却发现站起身后,王孙贾并不是带她离开,而是历堂至堂前的走廊,由走廊往学宫的更深处走去了,她有些紧张不安:“大人,这是做什么?”
“墨目夷,王上希望你能与她交好。”转折数次,经廊入室,少女看房里,案,几,床,座屏之物一应俱全,这必是供人寝居之地,她尚且未有将眼前之景尽数收纳进眼中,便是听到王孙贾说,“你既出来了,她应该马上就会到。”
说时迟,那时快,少女听到一阵衣袖摩擦裙带发出的声音,然后是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少女转头。
“……你叫什么?”
墨目夷还是一贯的平静口吻,但少女知道没那么简单。
“妫姓,田氏,名昌意。”
王孙贾七个字迅速将少女的来历交待清楚……可是,少女看向王孙贾,试图从这个人脸上看出一丝讲错话的尴尬来,她是妫姓,可既来自于宋国,自小在宋地长大,她的氏是为宋,而非田才对。
“妫姓,田氏。”墨目夷反复咀嚼着话语中的含义:“你和现今的齐王有什么关系?”
王孙贾又代为答道:“是王室远房宗室子。”
“我问他又没有问你。”墨目夷的声音冷了几分,“胡公满那一支的吗?哼,我还以为这齐国只剩下陈姓田氏了呢。”
齐王田氏先祖来自于陈国,便是以陈国为姓,墨目夷说陈姓田氏,其意不言而喻,再者说,王孙贾说少女为王室远房宗室子,细细推敲一番,便不难猜出,毕竟妫姓,田氏在陈国时姓未改时,就是此姓。
只是陈国最后一代国君为楚王所杀,陈国亡国也有差不多两百年了。
远房宗室,还真是远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