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仍是漆黑一片的时候,公主目夷就醒了。
观那殿中滴漏,其时才是丑时末刻,她总是如此,睡不过两个时辰,但这个时间,对于她的身份,她手中的权力来说,是不早也不晚的。
打一盆清水简单梳洗更衣之后,她推门自朝露殿的日晞阁出来,很快有人从黑暗中给她披上了一件带兜帽的披风,公主目夷不爱有人在身前,也不喜提着灯笼照明,身边之人也极为了解她的性子,只是点了一盏烛台交于公主目夷右手掌于胸前就退到了公主目夷身后,没有任何屏罩的烛火被夜风轻拂,公主目夷于回廊行走几步之中,手中烛火暗灭便有几度。
可秉烛夜游,或许便是如此,人之双目夜视人,烛火之光并不是便于由己视人,而是便于人视己。
这条路,公主目夷已经走了不知道是有千次还是万次了,哪怕是闭上眼睛,都可以毫无阻碍地走完。可她总是愿意点着这一盏烛火,来这么走上一走。
这个早间,在早食之前,公主目夷要做的事并不多。毕竟宫中祭师这几日抓到的敌国探子数目并不多,而需要用她在亲自审问的,更是少之又少。
或许田昌意知道,或许田昌意不知道,朝露殿有一偏殿暗房是专门用来关押犯人的,自然,这些犯人是对于公主目夷而言的。
走地窖往下转折两次,可抵达其最深处,夜深之时,呼吸都是凝重的,除了公主目夷这一盏烛火以外,这方地窖本身没有一丝光亮。把守此处的人不需要知晓他们看守的是谁,地窖上下也只有一条路,这般布置,总是妥当。
唯有监牢的小室墙壁上内嵌着一块油脂,以便拷问之时点亮,拷问官能够看清犯人受刑之时的表情。
公主目夷右手抬高些许,烛火微光映照着那名被五花大绑捆缚在一只胡凳上的年轻男人,其人口中被塞了异物,正是说不出话来,这回得见有人来,支吾有声的同时,双脚踩地便是想要挣扎一番,他大抵是没有想到这个地方的头目是个年不满十五的小姑娘,眼底的惊异一闪而过。
“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这自然没有逃过公主目夷的双眼,公主目夷语气仍是清冷,她看着年轻男人的脸,却是向身旁之人问话。
“卑职愚钝。”身旁之人恭敬之余,话语中还多了几分惊慌。
“并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只是若非必要,我不想脑子里总是塞些无关紧要之人的东西,要清理出去可不是什么易事。”公主目夷轻叹一声,往前两步,右手还是握着烛台握柄,左手却是自袖中出离,抓住那年轻男人耳边的头发,微扯了下,烛光映照那发根颜色,让公主目夷看的分明,“红色,你是蛮夷之人?”
左手松开,又以拇指与食指睁大年轻男人的右眼,公主目夷只看了一眼:“不仔细看还真的看不大出来,你这棕色隐约透露出的红光是和某些看了美人就会发情的男人差不多,你是楚国人。”
“不过你祖辈这与中原人通婚的年日应当不多,我看那楚国太子,不看五官,那黑发黑眼,已经算是个彻彻底底的中原人了。”公主目夷再次松开手,于空中悬腕,即有一名身着劲装之人用一块湿巾细细地擦干净了她的手,这回她才将左手收回袖子道,“居然假装为宋国奴隶在西市打探宋公子戴昌意的消息,先不说你是哪里来的胆子,这大张旗鼓的声势都传到我耳朵里来了,看样子你背后之人做事并不怎么谨慎。”
“那你,告诉了你主人多少事呢?关于宋公子戴昌意,以及安平君田昌意……”
公主目夷还在说话,她看着年轻男人的眼睛,而在年轻男人看来,与他对视的那双眼睛,似是见过深渊,亦是到过血海,那饱满的情绪燃烧着是被牢牢地凝固在一块冰里,烫的吓人,也冷的吓人,而年轻男人为那眼神所摄,身体不由自主发起抖来。
可他面前的,才是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小姑娘不是吗?就是一国公主,那年纪摆在那,可不会作假。
“了解过这两人的人生经历吗?多有相似。像是年龄,像是武艺,还都是被唤作昌意……田昌意十岁之前没有在临淄露过面,戴昌意在重返商丘时,没人记得他是宋太子的儿子。太子无亏的侍从田昌意消失之时,便是那宋公子戴昌意重返宋国的时候,而宋公子戴昌意死国,这田昌意才正式以安平君的身份做了我的侍卫,很巧合吧,巧合到不得不让人想要去探究一下这两个人的关系……”公主目夷看着年轻男人的瞳孔闻言后一下子睁大,她笑了笑,“很好,看来你的确是查到了一些东西。”
随后年轻男人来不及深思,便是发觉自己嘴巴里的异物已然被人拿了出来,他大口地喘着粗气:“这,这,这真的是太不可思议了,您是齐国的公主,怎么能够将一个亡国的公子养在身旁呢?哪怕是当做男宠来养的,这人若是一朝得势,于齐国而言,便有宋国复国的危险,齐王,齐王,齐王又怎么能允许您这么做?”
“男宠……你这不是连宫中传言都有所耳闻么?普通的敌国间谍可还不会对这种事感兴趣。只有前两日被我刺激了一番的楚太子熊洛,他倒是像会打探这种无聊事的人。”公主目夷闭了下眼,那目光在陡然间都已是懒得投到年轻男人身上,“你还敢直说我是齐国公主,不是见过我的人可不敢这么说,如果你不是被吓傻了自报家门,那么就是认为我会因为楚太子,会饶你一命么?”
“公主殿下,齐楚之好,固所愿也。您和咱们太子殿下俱是一体,只要您肯放过小的,小的会把打探到的事情全部都告诉您!”
“说说看吧,毕竟我的母后和太子哥哥都是因此而死的。”烛台之上,烛泪蜿蜒流下,由着那斜斜的角度,有几滴落到地面上,悄无声息,公主目夷正是以一种特别平淡的语气诉说着一件惊天秘闻,“听说宋国崇拜神明的传统并不是空穴来风,我的父王便是由此起了歹心……你有听说过廪君与盐水女神的传说么?”
年轻男子满头大汗,却是在听到公主目夷后半句话之后,一下子喜上眉梢:“这个故事是出自《世本-氏姓篇》的吧,小的很小的时候有从娘亲那里听过……”
“你是楚国人,却听说过这兴盛于巴郡的传说?你娘亲是秦国人么?”
“是的,没错,公主殿下您真的是博闻强识,看来您对于秦国也了解不少。”年轻男人立即答道。
“呼……”仿佛是一下子就失去了兴趣,公主目夷秉烛转身,准备打道回府,让自己补个好觉,“把他处理掉吧。”
“喏,公主殿下。”公主目夷身旁一人俯身就言,随即从衣襟中取出一柄短剑。
年轻男人立时脸都白了:“呃?!公主殿下,难道是小的记错了吗?那个传说的确是出自《世本-氏姓篇》,这种神明故事小的向来记得非常清楚,小的娘亲也的确是秦国人,这一点小的没有撒谎,真的是实话实说。”
公主目夷没有转身,而在她迈步走出三步后,她能够听清利器刺穿皮肉的声音,紧随之后的黑暗在烛光散失之后再次包覆了她的身后。
“没有记错,也没有撒谎。本来,你会丧失掉性命的理由就不在这种正面问题上。只不过我所关心的那位神明并不是盐水女神,和你讲这些,只是想要弄清楚你究竟打探到了什么东西,如果仅是明面上我诱人去知晓的,你就是都告诉了楚国太子又如何?我会担心那个攻打不到本国国土十分之一的随国四次却没有取得寸土之功的国家的太子么?”而在这时,公主目夷却有心情为死人解惑,便是自问自答也好,本来她也不欲有人回答她。
可是这身边总有不识相的人来打扰她的心情:“公主殿下,您又露出那种阴险的笑容了。”
“我……哼,田昌意现下又不在这里,你这又是在提醒我什么?”
“并非是在下想要提醒,实在是上回公主殿下您嘱托的,是怎么说来着,嗯,记得您当时说的,若是这样笑多了,再要在安平君面前展露那样纯洁无瑕的笑容,会有些困难。”
“你倒是这种事情向来记得清楚。”
“在下只是,对于公主殿下的所有事情,都无法不记得清楚。”
公主目夷再不答。
延步至于地面回廊。
公主目夷还走在前面:“田昌意什么时候回临淄?”
“既然说了那样的话,安平君应当是会抓紧时间结束济西的战事,应该会在中元节之前赶回来。”身着祭师装束的男子轻笑道,“不是才一日前向安平君传过消息么?这又提起,公主殿下您还真是无时无刻不将安平君挂在嘴边上呢。”
“竟然在这方面跟我开玩笑,明知道我不可能否认……这样好了,今日楚太子的邀约,你便去帮我拒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