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天地之中,那道烟尘随着距离的拉近几不可见,变成了黑压压的一条靠近水岸的边线,李德骑在马上,很是有些紧张。
对面的人数目不算多,但千余人是有的,真的要直接面对面,混战之中,李德不认为自己能够全须全尾地活下来,更不要说,这次从高唐出来,他的指挥使大人,只让他们带了贴身的匕首或者短剑,一柄趁手的长柄武器都不让带,说是怕磨损浪费……而往常身上所着的铁铠更是没有,一行百余人都是短打装扮,强弓箭袋也是倒悬在身后,要不是李德知道这回往宋地去是为了平叛,就如今这样的状态,等闲人看了,都要认为他们是要去哪家豪族富户去打秋风吧?
除却胯/下马匹,他们也真够寒酸的。
但是没有人敢忤逆这个现今还骑马跑在他们前面的武胜军指挥使田昌意。济西之战,这百余人和田昌意一同沐浴过血雨腥风,而李德身为田昌意的亲卫,自然也是不会多说什么。
若是真的要死,有这人陪着,似乎也是没什么好怕的。
只不过紧张这种情绪并非是一种只能称作是错觉的‘似乎’可以掩盖过去。
将近泗水,田昌意的马速慢了下来。李德紧随其后,之后李德看的很清楚,立在泗水另旁,被拱卫在骑兵之中叛军头领,看样貌,约是有三十岁,正是右手握着一把短弩,准星直指田昌意。
不仅是那名头领,摆成一条线的叛军骑兵,这样的□□,每个人都是有一把的,李德随着田昌意的目光,眺望那千余名的宋地叛军,最后在目力所及的终点,凝视着那名叛军头领。
待得马儿驻足,这泗水的窄小处才有十余丈的距离,李德听得很清楚。
那名叛军头领道:“告诉我……你是谁?”
这人问的是谁,李德不用想就下意识地看向了在他半个身前的指挥使田昌意。
“你应该很清楚,现今我是从齐地来。从齐国的安平君嘴巴里说出来的话,是不能信的。”像是漫不经心的一声喟叹,田昌意的目光没有退缩,她看着邝仲好,仍然是直视着,“或许你也接触过一些传言,比如田不礼所说,这归国的公子昌意曾在齐国的太子无亏手底下做事,或许公子昌意感受齐国的恩德比宋国更甚,不要说宋太子内战失败是死在宋地,能够杀掉他的人也只能是宋人……公子昌意要对宋国做些什么,嗯,不管做些什么,都是能够理解的。”
“邝仲好,我的答案只能扰乱你的判断,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是愿意相信,或者是,不信。”田昌意嘴角弯了一下,她了解她这位昔日的下属,因为相处的时日不算少,但她又不够了解,因为她从不会将精力分散到将死之人的身上去,于是她说,“你没死,这很好,宋国已亡,没人会记得你的过去,你自由了,从那日往后,再要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你明明,是不用再回到战场来的。”
李德不说话,因为田昌意虽然没有直接回答,这样的言语其实已经证明了本人身份。齐国的安平君田昌意就是宋公子戴昌意。经由一年时光积累下来的疑惑于此时徘徊在出声的刹那,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先败下阵来,将头扭到了一边:“——您是背叛了宋国么?”
“怎么说?公子昌意不是在最后一刻都在商丘城上浴血奋战么?真的是背叛了宋国,也不必在那种时候还杀掉那么多齐人吧?”
……
沉默仿佛很长,尤其在邝仲好看来是这样,但又很短,在李德看来,这位宋地叛军的头领仅是张了下口就出了声:“这样的疑惑我也有,所以,为什么,在王上已死,您已没有任何桎梏的时候,还要死守商丘,以至于被齐人所擒呢?”
“你真的想知道?”
邝仲好重新抬起头,目光如炬:“我想知道。”
“……嗯,也好。”田昌意闭了下眼睛,似是在回想,然后又睁开,“我爹娘都是死在田不礼手里,当然,是宋王下的令。三年里,我调查的结果便是如此,宋王他,没有丝毫的悔过之心。”
“我父是宋太子,天家无情,我最是知晓,然则,在宋国待的时日越长,我心里就越明白:哪怕宋国富有四海,宋人之心,也只在今日一钱。”
“至于我是何时从公子昌意转为齐国的安平君的,你若是现今问我,我也是不能告诉你的。因为我也不知道。”田昌意说的是实话,她自己才这么说的时候,心上也是一震,仿佛才发觉这样的事实——一切都是顺水推舟。
不管是她从一片混沌中醒来接受了宋太子公子戴昌意的身份,还是到齐国去成了齐太子无亏的侍卫随从,还是再回宋地,再到齐国,再来这宋地……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顺水推舟,无有她分毫的主见……倘若那要杀死田不礼的心情算是主见,她就不该顾及公子昌意的身份,力求那一个所谓的昭昭天日,有冤可雪……就像,不管是作为戴昌意还是田昌意,她这个人,都是不像自己的。
邝仲好沉默着,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他咀嚼着田昌意的话,最后做出结论:“我是否可以理解为,因为您,对宋国无所求?”
氏名为田昌意的公子昌意叹了口气:“邝仲好,我在宋国为将三年,而我今年才将满十六。”
“您……”
“我不争那些。就算征战百胜,我也摁不住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啊。宋国的王位……其实那有什么好?神明的眷顾……谁又稀罕了呢?宋国会亡,并非是没有理由的。”
田昌意的话让邝仲好一时无言,良久才道:“您向来是不慕荣利的性子。”
“嗯,你知晓便好。”田昌意握了一下缰绳,就往邝仲好这方向拍马过来,看身后的人没有动,她还挥了挥手,“出发。”
李德干脆就是慢了好几拍,才跟上田昌意的步调。
兰翎卫们的目光一时盯在与他们头领相熟的少年人身上,一时转过去探询他们头领的神色。只要邝仲好有丝毫的神色流露,他们齐齐按紧了的腰侧利剑便可拔出鞘来,不使这百余人渡过泗水。
可是邝仲好只是低着头,等着那名身着齐军服饰的少年人骑马与他并列,然后交错,他右手握住的短弩才将架箭勾弦的锋锐之处抵在了少年人的脊椎骨上。
这么近的距离,那短箭能不能射出来尚在两说,而以田昌意的身手,能让邝仲好那么做,也是放任。
这对昔日的主仆,时至今日,却是有了同种的默契。
“没想到最终会让宋人的复国大业毁于一旦的人会是您。”邝仲好低低地说,“直到我看见您要往我身后去,我才能相信,您真的不再是宋公子戴昌意了。”
“然后,您选择了齐国?”
“我……”田昌意停了一下,“没有。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这世上只有实力才是划分一切的界限。邝仲好,我,从来不曾有选择的权利。”田昌意用了很大的气力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些个在宋地陶邑,在商丘时的过去,但是当要这么说话时,她的语气还有些颤抖,最后她的语气停下颤音,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过那样,“齐太子无亏对我有恩,那是真的。我那时到齐国,因着手上拿的书信拜帖出自安平君田章的手笔,日夜都受齐王的监视,是太子无亏和公主目夷用计将我替换出来,让我能回到这宋地。我想着要是太子无亏能够活着,宋国就是做齐国一忠心耿耿的附庸之国,只要太子无亏许宋人与齐人一般对待,还宋国一片安宁,仓廪实而知礼节……也不算是坏事。”
……田昌意一手摁住额头,低低笑出了声:“但真蠢,从前是,现在是,大概将来也是,就像是揠苗助长里的宋人一般,不管过了多少年,就是改不了本性的目光短浅。”
就是一瞬间,田昌意拔剑出鞘,仅仅是一扭身,一记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平砍,只是那速度很快,快到在不远处的李德连惊呼的嘴型都没做出来,田昌意的剑刃就抵住了邝仲好的咽喉。
随后慢慢撤开。
田昌意只是让邝仲好好好看清她长剑剑脊上的刻字:以昌以意,以渊以献。
“以这柄剑为我的誓言,宋公子戴昌意不曾损坏宋国半分,齐安平君田昌意也不曾对不起一个宋人。在我有生之年,不公与不平,都将于宋地无关。”
“就这样?”
“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