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殿偏殿暗房,地窖深处的某一处监牢。
一名发髻很高的少女双臂被绑在身后,侧卧在地面上,她面前站着身着紫服的数名男子,这数名男子都以相同冷峻的目光凝视着她,直到她慢慢苏醒。
“姜奢,感觉怎么样?”数名男子身后让出一人,俯下身,一只手托住她的下巴,使她正视。
姜奢觉得后脑勺疼得要命,她抬头,看见一张非常熟悉的面孔:“公主殿下……”
公主目夷拇指落在姜奢的唇瓣上:“在这里,不要这么称呼我。”
公主目夷身后的军士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黄邵出面把姜奢拽到一边跪坐好,他面向公主目夷说:“公……姜奢是我们从集市中绑来的,时间若是太长,很容易被公子无浅他们发现。”
公主目夷的目光还在姜奢的脸上,她笑道:“这样吧,你们这几日也辛苦,不如出去先吃顿好的填饱肚子,膳房那边我已经打好招呼了。
“公主殿下。”黄邵哪里不知公主目夷要把他们支使出去是要做什么,他急声道,“王上让我等不可离您左右。”
“我方才说,不要这么称呼我。”公主目夷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极深极沉。
黄邵瑟缩了一下:“在下这便告退,时间不宜太长,您莫要使我等难做便好。”
黄邵把祭师们都带出去后,公主目夷也找了个好落脚的地方,像模像样地跪坐在姜奢的对面:“说说吧,打听安平君田昌意的传闻是要做什么?”
“无可奉告。”
公主目夷立马扭过头:“黄邵,还有点事需要你处理……”
“想要从您这里打开突破口。”姜奢赶紧说,“以求我们高氏一条活路。”
公主目夷笑起来:“这么为家族着想,怎么那么轻易就招了,还是本来就没想真的这么做?”
姜奢这时候反倒镇定了起来,她说:“我不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只是一介女子之身。对于家族来说,我的母族和即将大婚的丈夫才是最重要的。只要能活下来,当然什么都可以说。”
“你能那么明事理自然是最好的。”公主目夷悠悠然说,“那么,结合你们高氏千年积累,有什么特别的发现,说说看吧。”
很快,姜奢的调查研究就吸引了公主目夷。
姜奢调查的方向和楚太子熊洛的不一样。七年前,田昌意从宋国逃难至齐,是有在临淄集市做了两年市椽,当时递了章子的亲笔,不知为何,当时齐王并没有直接给予田昌意安平君的封号,那两年的时间,与其说是为了保护章子唯一的后代不被当初的孟君余孽所害,养在市井,不如说是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的试探与观察。
既然章子能有那般的勇武和才能,那么身为他的后代,在这方面应当是毫不逊色才对。
“把田昌意混在普通人里面。不给予足够的培养和理所应当的教导,完全放养,听之任之,就和大家高门对于长子之外的儿子们的教导一样,但是吃喝非常简朴,来往的人也非常庸碌粗俗。”
姜奢慢条斯理地说道,“为了窥探章子异于常人的天赋一角又不想完全废弃这个孩子,王上也会派遣王孙贾不时来与田昌意做一番深入交流。”
公主目夷知晓那位‘安平君’田章正是在齐王对于神明台拥有真正的神明这样说法的一种笃定。田章少时曾游历天下,是那时唯一进入神明台拥有神明眷顾的凡人。也许从那时候起,齐王就有谋夺他国神明的想法了。
公主目夷问道:“我还以为田章的这段机缘除了父王相信之外,就不会有人在意了。”
“嗯。家谱记载甚为详细,关于安平君田章的描述大致与史书相同,但还有友人间私下的谈论,其中就有宋国神明台的逸事。因为这件事干系重大,我还没有和父亲说。”
公主目夷在稷下学宫待着抄书的那几年,也对许多大臣世家们的家谱感兴趣,但高氏的她还从没看过,所以不了解姜奢说的这种情况,不过这样正好。
“我说完了,您可以放我离开了。”姜奢下颌微含道。
“你就不怕我看你没有利用价值,把你就地处置了?”
姜奢垂下头,露出一丝苦笑:“我是在集市中失踪的,总不好耽误太长时间。对于公子无浅,您还不想这时候打草惊蛇吧?”
公主目夷舔了下下唇:“我的动作有那么明显?”
姜奢没有说话,她看着公主目夷,那眸子里闪烁的光芒已然说明了一切。
“高屠各没有理会你关于和离的提议?”看着姜奢点头,公主目夷表示遗憾,“那恐怕接下来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你们高氏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嗯?”
“那处集市总是有人失踪。”公主目夷遗憾地说,“上回楚太子熊洛一名门客失踪的案子还压着没破呢,倒是不急你这一个。”
“……”
“时候尚早……你观察甚为仔细,思路想法也有独到之处。有个问题,我想要问你。”公主目夷看了眼壁上燃烧的油脂,继续对话道,“最近我和安平君谈到了牛郎织女的故事。你觉得如何?”
姜奢是真的没想到公主目夷会问她这个,愣了许久她才道:“据我所知,《诗经》所载并无出处,皆是世人意会谣传。牛郎所行,甚是无耻。”
“确实。迄今为止所看的神凡相恋的故事都是如此。”公主目夷起身,也带走了这处小室唯一的一点光明,“凡人所行,甚是无耻。”
——
朝露殿膳房内一处本来是拿来盛放蔬菜瓜果的长桌空置了出来,黄邵等人正在这里用餐。
一名紫服军士用筷子拨弄了一下鼎中还晃动的血红色的肉:“统制,这肉是就烫了下就上桌了吧?”
黄邵点点头,一口咬下的血肉在嘴里又腥又酸,在生理性要呕吐之前,他咽了下去。
“这公主殿下是故意来恶心我们的吧?好可怕,统制,我还是不吃了。”另名军士看清楚了黄邵的脸色,迟迟不敢动筷子。
“行。”黄邵点点头,将那名军士面前的食鼎挪到自己面前,那名军士瞪大了眼睛,仿佛是不敢相信这么难吃的东西还有人是赶着吃,尤其这位还是他的上司。
黄邵吃着吃着,还能品出一点余味来,有点像臭了四五日的死鱼肉加上过了夜的马奶的混合物:“这是安平君亲自下厨给我们做的东西,不管是谁,都不会希望看见自己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成果被避之不及吧?!”
“这是,安平君做的?”一众军士都被黄邵的话惊呆了。
“统制。”坐在黄邵左手边的一名年轻军士侧着头看黄邵,不明白这位有王上敕命的统领为何要如此没有尊严,他犹豫了一下才说,“也不用这么任着安平君的性子来吧?他虽有功名宠爱,也不该如此折辱我们。”
黄邵摇摇头:“你知不知道他在战场上杀了多少像你这样的贵族新兵?他们都以为兵败投降就可以保得性命……”
年轻军士不说话,但还泛青的脸色表面他并没有把黄邵的话都听进去。
黄邵又摇了摇头,他看着长桌上还有两只食鼎没人动过,起身伸长手臂,将其拎到面前,不顾胃口,吃了起来。
那两名军士的神情就很尴尬了,但不等他们说些什么。
黄邵头也没抬:“你们两个今夜值班就不用过来了。”
——
随着时间的推移,桓公台内的气氛一日比一日沉闷。郑卫之声也觉吵闹。
因为公子沛被杀,齐国内部的问题也暴露在了诸国面前。现在蠢蠢欲动的人越来越多,想要尽快拟定和谈几乎变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思虑再三,齐王田朝还是让公主目夷把占卜的重心放在了对魏和谈上,如非必要,他实在不想再依靠公主目夷再行刀兵之事。当握在手上的长剑不足够可信时,就要时刻警惕那剑尖是否会抵向自己的胸口……偏偏在这时又传来公子无浅有勾结赵国,妄想破坏和谈,裂国以自封的消息。
“王上,让安平君主事和谈,和魏国人接触会比较好,那些魏国人需要被灭一下火气。”马服君双手执礼,长袖拢面,把最近魏国使臣居所来往的人群来历一一道来。
最开始是燕国,当年章子百日内几乎将其灭国,他们对于齐国有着刻骨的仇恨,除了人力,钱粮可以尽可能支持魏国,使得魏国和谈的决心立时衰减了不少。
本来为了应付燕国,陈于北长城的那十数万军队,就更不可妄动了。这十数日,只好动用五都之兵去加紧围困魏国占据下来的那几城,结果就在边军和驻军都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禁军又出事了。
“是殿前司还是侍卫亲军司?”
“是侍卫亲军司。”
齐王田朝扶额,他就知道田昌意是个不省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