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目夷从来不怀疑这一点。
田昌意是已知存世的最后的神明。
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马服君吕丘怀和黄邵一同进来,吕丘怀的表情非常难看,黄邵则有些懊恼。黄邵先说:“公主殿下,在下阻拦不住……”
“北长城燃起了烽火。西部边境,秦韩联军蠢蠢欲动。南方楚国内战,以景氏阳襄君将楚王斩杀于姑苏台告终。这些消息几乎是同时送达桓公台,具体原因,公主殿下可否与臣等说道说道?”吕丘怀拱了拱手,就当是闯入的告罪,他抢过黄邵的话,双眼直视公主目夷,目光热烈的,几乎要将公主目夷的脸烧出一个洞来。
公主目夷只看着田昌意:“再来一次?”
后者将手上写有‘王’字的断简信手插进代表彭城的那捧米面中,笑容狡黠:“这是最后一把,公主殿下您说的。我赢了。”田昌意不忘在公主目夷面前重复自己的胜利。
被无视的吕丘怀没有被殿内乐观的情绪感染:“公主殿下,现在不是玩闹的时候。”
公主目夷才将米面所制的山丘陇道一手抹平,之后抬手,黄邵忙不迭地呈上一块刚刚好的湿巾,却叫田昌意拿过来,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仔细,缓慢地将公主目夷那只手掌擦净,重新变得柔软整洁。
公主声音并不大:“吕丘怀,你是父王的臣子,还知道宗伯府也不知道的事情,但是,谁允许你在落锁之后还滞留后宫,闯入朝露殿?”
吕丘怀不会说这是齐王田朝的命令,因为公主目夷不该明知故问,但既然这么说了,就是今日不想谈这件事……哪怕关系重大。明白过来的吕丘怀看了眼都没抬头的田昌意,随即便是拂袖而去。
突然变得可怕的气氛在吕丘怀走后也慢慢平静下来,黄邵告退后,日晞阁内又只剩下田昌意和公主目夷两个人了。
“果然不能以常理来猜度你的想法。”公主目夷看着木案上已经变得一塌糊涂的战争形势,“昔日有五国伐秦,今日便有五国伐齐,当初有五十日灭燕,这五十日灭齐也是可行的。我和秦国人早有联系,燕国的信号是在你返回临淄前就释放出去的,至于楚国,阳襄君比我想象的要能干,但我也不能确定楚国内战能在年前结束,楚王是老,可立足总还是有些根基的,你是怎么知道的……对了,你是神嘛,是我……”
“不哦。”田昌意笑着将自己军阵中的‘王’拿起,放到公主目夷的掌心中,“这些我全部都没想过。”
“你……”
“当我以五千人为首尾冲阵时,我的‘王’在那,公主殿下您是心知肚明的,但您让我赢了。”田昌意用颇具玩味的眼神看着公主目夷,“体弱多病,嘴巴也刁,脑子笨就算了,也不好学,从早哭到晚……涂山氏和我说你是个很纯真的人。但在齐国的军队潜入神明台,把祭师们都杀得一干二净之后,还在和齐王据理相争的涂山氏才是纯真呢。”
“我的公主殿下。您一直在隐藏自己。虽然重逢之后您都在尽可能地保护我,但您肯定知道那时我也在被各方追杀。我以为重逢后,您说不定会问我关于我活下来之类的事情或者旁敲侧击我是不是装失忆这一码子事。但是,您什么都没问。”
“我来宋国的两年,您一直在无视我。看我受伤,流血,变得冷漠麻木,您流下的眼泪是无时无刻的演技,当然,您也在隐藏实力,但没有装的很彻底,不然,您该在王后和太子之前就失掉性命。不管怎么说,您只是一介女子,只是个除了联姻来笼络人就没有任何用处的公主。您把周围的所有人都当做是玩具,践踏人命,还幕后操控朝堂和后宫,使诸位公子在登上王位之前还要得到您的首肯。妨碍您的人,都必死无疑。”
“和那可怖的模样相比,市井中关于您的传言却都是正面,用的多是善良,可怜这样的词汇。”田昌意两手握着公主目夷那只手并不放松,“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做啊?原本二十岁的大限,现在可能十六岁就要死了,为什么至今不让我知道您的真面目?您明明知道,我不会不知道的。”
“公主殿下,您要这样活到什么时候?”田昌意还是笑意盎然,丝毫看不出试探,“明明觉得无聊,没意思……”
“你这是什么意思”公主目夷从来都是坚定的目光晃动了一下,“田昌意,我没听明白。”
“是吗没听明白啊。”田昌意叹道,她的视线停留公主目夷手腕青色的血管上,若是她没猜错,这时候那里面流淌的都是金色的血液吧,“所有人都害怕神之子所拥有的占星之能,通晓过去与未来,这是多么可怕的能力啊,但是,就这样,天子之治还是覆灭掉了,要知道,那时候他们占星还不需要像你现下这样,用一次就要吐一口血的。”
“非常简单。”田昌意语气轻快地几乎是要吹起口哨了,“按照星图所示的打赢了一场战争,也未卜先知攻下了一座城池,但损失了很多军队,这样划算吗什么样的战争需要去打怎么比较赚为什么治下的土地,有的富庶,税收很高,有的已经是最低的赋税了,那逃荒的难民还是一批连着一批为什么叛军地小人少战斗力却很高不懂用人带来的榜样作用,还以为是其人居心叵测。有神明视角,还会误判局势的神之子比比皆是。总的来说,要解决问题就要提出问题,他们连问题是什么都不甚了解,又怎么能够解决呢”
“我知道很多东西在公主殿下您这样的神之子眼里都是可笑的问题,但是对于刚接触一国权力的那些神之子们来说,非常重要。一开始做什么,着手的重心在哪个部分。哪些势力需要扶持,哪些人需要打压,然后国库充盈到什么地步可以开始筹备军队的建设,准备战争。去与什么类型的将领为敌最有优势。该如何去赢下第一场胜利。如果打输了或者对方打算玉石俱焚要怎么办。为什么看起来军队数目差不多结果战局基本上是一边倒。如何拉拢人。维持下属的忠诚度。赏罚分明,恩威并施的度要怎么把握才足够精确。当赢下第一场胜利后面对更多的敌人处于不同的方向,或明或暗的攻击时,怎么确定优先顺序,拉拢分化,保住胜利果实。初期胜利后应该乘胜追击还是稳扎稳打,稳步前进……”
“我不认为以一己之力做到现今这个地步的公主殿下您不知道该怎么保护我。您要保护我不被齐王杀死。虽然这个问题对于别人来说非常难解决,但是最简单的无非是两种。”
“杀死父王。”公主目夷眼里的火焰被点燃了,那是久逢的兴奋。
“或者在齐王动手前杀死我。”田昌意补充说道。
田昌意说完就松开了公主目夷的手,她站起身,半弯下腰,锤了锤有些酸麻的双膝。
“你觉得我是故意让楚太子熊洛找你麻烦的”公主目夷听懂了田昌意的意思。
“对。在他返程之前让他向我道歉,触怒他的可能性,您比谁都清楚。”田昌意想了想,又说,“不过您当时在青云之上应该看得好好的吧,不管是哪种走向,您都能控制,可能您不是很喜欢我被那个楚国太子轻薄,在我拔剑之前就赶过来了。想想,我还蛮开心的。”
公主目夷在田昌意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怒意,偏向阴暗的情绪也看不到分毫,那笑意明朗的,是那么慷慨包容。
她说:“比起你对我所作所为所作出的结论,我对能够作出这样结论的你,更感到好奇。”
田昌意很礼貌地说:“四个问题,不许撒谎,不能逃避。公主殿下您可以好好使用一下。”
公主目夷思索了一下说:“神明还存世的时代,你和那些神明的关系怎么样”
“不怎么样。”
公主目夷点了点头,没有追究,接下来是第二个问题:“那些神明对你怎么样”
“还凑合吧。”
“以昌以意,以渊以献。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第三个问题”听到这里,田昌意挑了下眉。
“是。”
“是我的名字啊,不是跟你说过么我名昌意,字渊献。”田昌意的语气有些嗔怪,好似是认为公主目夷故意用这个问题浪费次数。
“那你为何是名昌意,字渊献”
“算第四个问题么要是算,我就直接说了。”田昌意的笑就没停下来过,“之所以……”
公主目夷打断说:“换一个。”
田昌意立马闭嘴,继而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那么,在你眼中已经是这样的我,为什么还能口口声声说喜欢呢”
“因为喜欢啊。”田昌意是接着公主目夷的话回答的,没有一点思考空间。
“不许撒谎。”
“我只是在等待。”田昌意收起了笑容,“……刚展一卷素绢,沾染了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陈目夷,你便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