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田朝脸上的颜色几度变换,从白到黑,又从黑到绿:“可是,你是神之子,只要你想,齐国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公主目夷:“管仲时有衡山,阴里,菁茅三谋【注】。故《孙子》中有言: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现今的一切在我国的史书中皆有所得,都不过是古时的重演。秦国人对此都看得清楚,而我们齐国却醉心于与燕国,楚国,宋国,魏国的胜利中,被战争的蛮力与血腥蒙住了双眼。你们坐于高堂之上指手画脚,对送上战场,无一日得以安眠的百姓军士没有任何了解。”
齐王田朝:“你出生于王室,无使民者何以自王?兵器不用会产生磨损,军队不经历战火便会充斥酒囊饭袋,百姓长时间不接触硝烟便会被安逸的生活软了骨头。我们齐国的技击之士可与秦锐士,魏武卒,赵边骑并称,便是正面交锋,无从后退。目夷,你的言论,辱没了齐国技击的威名。”
公主目夷:“父王,我比您更有资格谈论齐国的技击之士,因为灭宋之时,五都之兵,尽掌于我手。当时宋王逃往曹城,只余宋公子戴昌意强守商丘,宋国已是强弩之末,于是我便将追击宋王的事情交于了公子纠与公子康举荐的潘鑫将军。为了让手底下的军士奋力杀敌,他将赏金提高到了普通技军士的三倍,虽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许诺之后的那些赏金又要从哪里来呢?是的,齐国人在曹城劫掠达十日,又怕被人告发劫掠之事,杀人灭口毫不手软,那十日,潘鑫杀掉的宋国百姓比我们两年内给宋军造成的伤亡还要高得多,但比起其余被虐杀,或为奴为隶的那些宋国人来说,他们至少死的干脆……正是这段历程让我知晓,正面战场胜败的影响会波及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的富足是植根于那些亡国之民的血液中,比起你们,我更知晓亡国之后的下场。”
听到这里,田昌意的眉头动了动,她还找那个带着杀意的目光,但是找了一圈,一无所得。
“寡人不知你心中是如何谋划的,但你莫要以为那些外国人能将吞进肚子里的土地随便就能吐出来,齐国若亡……”
“在找什么?”这时候,公主目夷却是问田昌意。
田昌意却是目视前方:“公主殿下,王上在和您说话呢!”
“没什么好说的,都是些陈词滥调。”公主目夷无视齐王田朝,便是摇了摇头,她一边说,一边向田昌意伸出了手,一点儿不看场合,“也是久了,该饿了吧?”
田昌意搭着公主目夷的手,一下子就站起了身:“是该回去了。”言辞所指,另有所意。
齐王田朝要喊人,但一看到田昌意落在腰间的左手,他又住了嘴,虽然田昌意入殿之前就将长剑取下来了,但是就这般距离,他也不能笃定自身的安全,只是在公主目夷牵着田昌意的手摇告退时,眼中的光闪了又闪:“早前便是说,寡人今年四十有九,时日不得长久,目夷你却是这些日子也等不得么?”
公主目夷知道齐王田朝是暗示前些日子与她的交易,没有做出回答,只是平淡回了一句:“我很期待父王您守国门,死社稷。便还有点脸面下去见列祖列宗。”
齐王田朝的脸色又开始风云变幻起来,最后在黑与白间取了中间色。
田昌意任由公主目夷牵着她出了殿门,这秋末之时,冷风吹得两人都清醒了不少。
“你方才看你父王的脸色了么?”田昌意的眉眼弯弯,都是笑意。
“他是个感情很丰富的人,这一点也体现在脸上。”驱车过来的黄邵翻身下马,拿出一只小凳,公主目夷抬脚就掀了帘子进去。
田昌意就没有跟着公主目夷进马车,她看着黄邵打了个招呼:“你驾车的技术怎么样?”
“禀安平君,您若是坐稳了,自可无恙回到朝露殿。”
黄邵一身紫服重甲,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两匹马亦是身披重甲,这样对比起来,就封君礼服在身的田昌意,还真是瘦弱单薄得很。
“那便好。”田昌意颔首,从黄邵车驾后摸出一柄带鞘长剑,顺遂地握在手中掂量了下,远处的宫门将关,四处的宫墙之上正有点点的黑影冒出了头,与其同时出现的还有些许寒芒。
田昌意缓慢地将长剑拔出鞘:“我早上还没吃,等会要是吐你身上,且莫介怀。”
黄邵双手握缰一声大喝,那声音和四周宫墙厉厉作响的弩机声混合在一起。田昌意握剑的手反手一拍,剑身立时将疾射过来的一根□□拍落在地,马车一个急转弯,直接从桓公台前的空地上冲出,飞跃了层层台阶,直接落在了平面广场上。
滞空时,田昌意被公主目夷一只手给拖进了马车里。
田昌意回头,绑着油脂条的火箭箭头撞在黄邵身上所着铠甲上,叮当作响。门帘处多了一层铁制的帷幕,正是被公主目夷一手合拢闭上的。
完全黑暗的视野之中,外面燃烧的是火海。
看不见外面的状况,田昌意只能凭借身体的感觉来确定路线和方位,她并不了解黄邵,和黄邵,她只是打过几次照面,虽然知道这个人武艺算是不错的,但还没想过这驾车技术,也能那么,没有君子之风。
正经的君子六艺,没有哪个私学的先生会这么教学生的。
“马没有事吧?”田昌意担忧起来。
公主目夷一只耳朵正贴着车厢内壁,从箭头撞击车厢的力道判断距离,听到田昌意的问话后,她说:“喂了我吃的药。”
田昌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哦,这样啊。”
公主目夷主动吃的药只有一种,便是那时去弄玉楼救她时吃的,能够忽略疼痛,精神百倍的药丸。
田昌意以为这种药起效向来都是依靠体型的,她想问公主目夷给马喂了多少,但是这种情景,似乎问这种问题很不合适,她还是将疑问暂且按了下去,准备回头再说。现在外面全靠黄邵驾马把握方向了,饶是田昌意,能做的事情都很少。
“黄邵不是齐王的人么?”闲的无事做,田昌意又开始明知故问了。
“同时也是我的人。”
“明白了,双面间谍。”
“这动静,怕是殿前司除却巡逻的都来了。”公主目夷的声音和车厢铁板的撞击声一样,没什么感情色彩。
一开始,在桓公台殿内觉察到那个带杀意的目光,田昌意只是以为公子失载手下某个不懂得隐匿气息的刺客。公子申现在与自己产生了间隙,好歹还不会到动手的地步。但是联想到马服君吕丘怀是昨夜来的朝露殿,齐王田朝却是今日早间使人来召见,那在齐王田昌意案上堆积如山的军情邸报可不是她随手杀的那么几个不知轻重的公子能够假装没看见的……这场谋杀,怕是经过齐国朝堂一众朝臣商议达成的。
如果是这样,公主目夷不该不知晓。齐王田朝也不可能不知道公主目夷会知晓,但是这样的商议还是有了结果,公主目夷也还是来了。
他们在赌什么?
赌公主目夷会救齐国?
赌齐王田朝不会杀自己?
可是公主目夷是真的如同先前在桓公台与齐王田朝所说的那般,是为了齐国才做下这些事情么?!
若不是田昌意一手促成了现今情状,她怕也是要信了公主目夷的一套说辞。
公主目夷忽然说:“准备好了吗?”
田昌意正在将依靠身体感觉得到的马车路线和方位在脑海中成像,按照她的了解,这时候差不多是要到桓公台的宫门了。
“准备?”田昌意抬头,她能够感觉到公主目夷的一只手落在铁制的帷幔前,她握紧了腰间长剑说,“干什么?”
帷幔被开了一条缝,很快就被拉开了一道足够人穿过的空隙。
扑面没有危险的□□,却是有刺鼻的血腥气味。
高大的中山之马哪怕着有重甲,也抵不过两扇宫门的联合夹击。还有出路,但是马死了,自然,马车也是不能用了……说句多余的话,其实就这样子,就算马没死,马车也没用。
黄邵甩了下脸上的血臊子:“公主殿下,在下失职,慢了一步。”
“先出去。”公主目夷说,她的声音没有起伏,眼前只有一条路,虽然只从那等同于马车帷幔的宫门缝隙中,谁也分辩不清在对面的,是否还有敌军……
“危险。”田昌意说。
“我先出去。”公主目夷看了眼田昌意,她的声音转而变得轻柔了些,但她的动作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她是踩在马匹的尸体上前行的。
马车之后正是疾行过来的殿前司上四军……这时候田昌意才发现不知何时,天已经亮了,拂晓的黎明收回了所有星辰的光辉。
她闭上眼,看着公主目夷。然后,穿过,与宫门那侧的那双眼睛对视。之后,她睁开眼,长剑脱手。
风声呼啸在公主目夷的发间,那要斩落下来的长刀被田昌意一剑崩成了无数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