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目夷果真在函谷关内开设了一家书肆。
说是位置她来定,但实际上就是随便择了个路口/交界的地方,将原本于那处的药行给拆了去,当夜就腾人进了来。
若是她想,她自然是可以把这家书肆装点的和一般的书肆一般无二:在架子上放些时兴的话本小说,用诸子百家的封皮去包裹一些春宫图。
这书肆的生意肯定会非常好。
毕竟秦国地处关外,向来不为中原诸国所接受,自创的音乐就是拿着筷子敲盆子,于书成册这方面向来是没有能够有让人瞧在眼里的东西。
但这个世上,有些书肆是给别人开的,有些是为自己开的。
若只是为自己开的,书肆里有没有书其实是不妨碍的。当然更为显明的原因是,就这兵荒马乱的贫瘠之地,就是秦国相国,也没办法凭空给她搞出一屋子的书来。
之前又没说过这回事。
函谷关当地登记在册的也就一万两千户军民,也没哪家的行商愿意在此地做生意。
之前的药行还是用作军用的。虽然函谷关贫瘠,但四周多是山地,逢春过冬,都能采集些药草,有些农户便是将药草采了卖与药行,以此为生。
公主目夷搞着一出,便是要好些人要另寻生路了。
但她不在乎。
若是没想过田昌意所说的六道轮回转生与有感而孕的区别,她是会真的好好考量所思所行于大计之上的缺漏,但要是一切的前提变了,那么由此发生的过程与结果都应该发生改变。
她向来是个有立场的人。
她的一切行为都以那个立场的意志为转移。
*
姜奢睁开眼的时候就意识到糟了。
窗外的天色灰蒙蒙的,若是不去看屋中的滴漏,她兴许还能自己骗自己,认为这是天刚亮,但是既然看见滴漏了,她也便知晓,这其实就是说今天是阴天。
已是巳时。
换作有太阳的往日,这屋子要是坐北朝南,早就该太阳光照屁股了。
潮湿的空气中有一股木头腐烂的味道。姜奢很难不就此皱起眉头,但此处已经算是函谷关中上好的住处了。
既然没有和公主目夷再住在一间屋子里,到这个点,对方也没过来叫她,其实她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起床,该干嘛干嘛;一个是继续倒头继续睡,还是该干嘛干嘛。
但姜奢还是起来了。
虽然她是半点都不想知道公主目夷是在干什么,但是完全不知道的话,这异乡异处的,她到底是难以心平气和以待。
赖以住处的屋子是宅子的西厢,而走到唯一的正门处,那推开门就是已不是药行的书肆。
看公主目夷的样子,对方是早就起来了,坐在柜台后面正是拿着一册书在看。远远来看,姜奢只能看出那册书的不凡。
毕竟不是什么书都有资格被金线编纂而成的。
这时候,外面开始下雨了,这间宅子的建筑绝对是有问题的,屋檐竟然是与门槛相对,所以非常显然的结果就是:雨滴滴在门槛上,水花会向四面八方各个方向飞溅开来。不仅非常吵,还非常不整洁。
被雨水冲击打湿的东西,要么会被变得光滑,要么会变得腐烂。
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好结果。
姜奢想把门关上,但是公主目夷制止了她:“还要开门营业呢。”
这状况是拿什么营业呢?这一眼可以望尽的书肆中没有一册书在架子上,哦,还是有一册的,就是公主目夷手上那册。这也能够称得上是书肆?
仿佛看出了姜奢所想,公主目夷说:“只是没有书,跟这里是不是书肆,要不要对外营业没有什么关系。”
姜奢听着愣了一下,她脑海中闪过一点明亮,但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她只能将这理解为她是被公主目夷的话给绕晕了:“这里又不是稷下学宫,可没什么白马非马的名家之辨。”
而公主目夷像是听不懂她的话,用极为体贴的语气道:“这几日赶路真是辛苦你了,平日里倒也不用起的那么早,可早些睡,晚些起,若是饿了,便说一声,我出门买与你就是了。”
也不知道这是整哪一出。
姜奢满腹狐疑。
而公主目夷手捧着书,看姜奢还没走,便是补充了句:“我觉得你在这里待着,会影响我做生意。”
姜奢本来对公主目夷就没剩下多少敬意,这一下子被激着了,语气都不大好:“这种下雨天,不说你这是真的书肆还是假的书肆,鬼都难来一个。”
“来者进门便是客,只是说生意做得成和做不成的。”公主目夷纠正姜奢的看法道,“而且这种状况,我是巴不得不要有人进来影响我看书,但有没有人来,和我这门开不开着可没关系。”
姜奢就更不解了:“若是你只想找个地方看书,为什么非得整这么个书肆出来?”
公主目夷一手垂膝,一手握卷,书籍的上部顶着她的下巴。她已是换了身白色的袍子,袖口与衣摆处都缀满了繁复的花纹。
“不去想前因,也不去想后果。说了就是说了,做了便是做了。”公主目夷言语不明。
“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吗?”
“因为……人在做天在看。”公主目夷指了指屋顶之上的天,“世有因果,所以才有迹可循。”
之后不管姜奢怎么问,公主目夷也没有再说话了。
从田昌意答应公主目夷,让她做天子之后,她的所作所为就多有迷惑。毕竟若是只要做天子,实现的手段向来是可以最简单的。
一着是将反对的人尽数杀光,哪怕血流成河,满溢东海,若是神明也绝对做得到。
二着可以天降祥瑞,像是万鸟朝凤,龙翔天际,随意扯一张幻象出来,应当也不是难事。
除非,这一切都是要田昌意回归神位才能做得到的事情,或者说,是要她命令田昌意,田昌意才能做得到的事情。
田昌意没有表现出回归神位的想法,她也不能说,她担心这是命令的一种,她更不敢命令……那夜时,田昌意所说的‘请命令我,证明你比他们更有资格’……不验证这句话的真实含义,她便始终是束手束脚的。
田昌意的哪一句话都可以是心血来潮,但是唯独不会是无的放矢。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田昌意的目的是想要她杀了她。
若她也是神,那么还有需要验证的一点……
公主目夷不希望有人来书肆。怀抱着这样的想法,等到姜奢在堂中待得累了,饿了,她去两街之外的摊子上买了些吃食回来,书肆也无一人光临。
天气或许是影响的因素之一,但书肆中无书非得进到肆中才能清楚明白,一万两千户,就这么几条街的市集,按理来说绝不该发生这样的事情。
然后在公主目夷改换了想法的当时,就有一个人推门进来了。
不过他不是来买书的,是因为没了药行没有谋生的活路,他是舍得一身剐,来给这间书肆的店家好看的。
这是因为只是想要有人上门,却没有想别的原因吗?
当被用刀比划着脸,那辱骂的唾液星子都要溅到脸上时,公主目夷还有心思想这样的事情。她真的很想和对方讲理,想要了解对方被激怒之后的所作所为,但是又怕对方是个讲理的人,真的讲理的话,对方要是心服口服就离开了的。今日这唯一的乐趣就该没有了。
乐趣……
她将这视作是乐趣啊。
但姜奢已经先于公主目夷的行为开口了:“我们不知道这里原来是有间药行的,也不知道药行对你们那么重要,要是知道,肯定不会在这里开书肆的……”
这人,倒是有撒谎的天赋。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们的鬼话吗?这里的店面易手都要有官府备案的文书。你们这些人,为富不仁,我今日便是死了,也要为民除害……”
“要钱吗?”公主目夷打断了对方,却在对方怒气要节节暴涨之时开口,“要多少就可以取多少。”
这个书肆里面是不可能有任何能够称作是金银一类的东西。
公主目夷没有带钱的习惯。
姜奢也根本没有钱。
两条街外的那个摊子,那是应侯的眼线所在,所以才能吃用自拿,不需要花钱。
公主目夷举着双手,下巴朝着柜台的抽屉点了点。
于是,暴徒拉开抽屉后即是在里面找到了,嗯,什么都没有。
‘因为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让这家伙拿走任何东西啊。’
因为怕对方过于气愤而气绝身亡,公主目夷打晕了他。以她伤人的次数,想要做到打晕人却不伤人的水平,其实是很有难度的。
但是这次,半蹲下来试了试对方的鼻息,公主目夷能够确信这人的确是晕过去了。呼吸非常有节奏。
在一旁的姜奢都看傻了,她怎么也不明白公主目夷开书肆,没书还要营业,好不容易等来一个顾客却是砸场子的,但是公主目夷一点不吃惊还把人给打晕了这一连串事情的关联之处。
总觉得,这人就是给公主目夷做的试验品。
姜奢不知道,其实她猜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