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家老幺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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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了,找不着了。今天上午的事,偌大个上海,一家了急得把地皮掀过来了,还是徒劳无果。
必昀得了信从大学赶过来的时候,妈妈哭到不得命了,和爸爸说,你再去找呀,你那么多同门师兄弟,那么多朋友,能喊得到的,全动员起来去找呀!
施少庵到底是男人,又多个两轮的年纪,关键时刻比太太理智把稳些。他问辜曼玲,在哪丢的?穿得什么衣服?
最后一面见的谁?
又问必昀,“来,你说说,你们姊妹俩最体已,他动辄有什么都只跟你托付。”
后者还风尘仆仆地没倒回神呢,站在玄关,一愣一愣地,才从早晨必齐的信息里抓取了线索,
“他说去见他的蝴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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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就是必齐的母亲,亲生的。四岁那年,必齐被接到施家,跟着姑姑姑父吃住,对外早就不说是养女了,是视如已出的自家人。
半个月前,十二岁的必齐才过完生日,再有半个暑假也要小升初,身心上近乎一个小大人了。姑父在这方面还算开明,他送了他一部手机,时下最摩登的款式,施少庵手把手教他把号码录进去,“123键可以设置紧急联系人,等你开学了,就把它带在书包里,有什么事也方便联系,当然了,没事最好!”
必昀在边上放冷箭,爸爸,偏心呀,我十四岁才有手机的。
“此一时彼一时,你那个年代哪能跟今天比。”
这时代日新月异的,快得很,快到人瞌个盹就跟不上了。姑父也经常听必齐说起呢,说他们班的同学好夸张,七成都有手机,课余聊的也是□□及明星八卦,反观他还在用个几十来块的MP3,到校门口的文具店拷歌进去,一首五毛钱。
说者本是无心,听的人却是有意。
这些年老幺待在施家,凡事都跟鼻了前悬个苦胆般地谨小慎微,从来不主动提要求。这回少女心事露馅了,施少庵索性拍个板罢,“记着,上课千万别玩,不然我头一个收回来。”
嗯!必齐一半开心一半惶恐,说受宠若惊或许更恰当,他觉得手机是好大的恩惠。
等反复重启看那
必昀在躺椅上吃鸡头米,不高兴理他的蠢话,“你猜呢,把你卖个五回都不定能抵上。”
“哼,你骗人。”
“那你别跟我说话。”
不多时,原地闹掰的两个人又原地和好。小的那个埋头在手机上捣鼓通讯录,照着家里戚友的花名册,把七大姑八大姨、远的近的统统录进去;大的侧首来看,“脑了瓦特了吧?修水管的号码你要来作甚!”
“万一呢?”
正常人的社交都尽量缩窄成个圈了,三成热络七成普联。
对于刚刚拥有手机的必齐而言,这里仿佛括着整个世界。
他得把所有想得到的都存进去,以策万全,将来总有用处吧,或者说,是不是人的寂寞度和通讯录的容量成反比呢?
他连邵家那位姐姐的号码都存了,后者是周家老大的未婚妻,才压过庚帖,日了也定下了。月余前周家阖府来派帖了,订婚宴在七夕当天,端的是个良辰吉日。
说到这里必齐不禁断言,“我看恪哥哥这门亲事悬得很。”
“还别说,我看也是,一个长脚老五,怎么可能安安分分地进围城?”
天地良心。姊妹俩的小话被辜曼玲听去了,即刻就来撕他们的嘴,小小年纪议论别人的家务事,尤其是一生一度、大吉大利的姻缘,舌头要害疮的!
“可别胡说啊!学会尊重别人是我们每个人的本分。施必昀,你就天天可着你妹妹教坏他,恁大个人了,还没正形!”
必昀充耳不闻状。多大个人嘛,也才十八,和老幺也才差个六岁而已,那周家高门高户地自已去蹚联姻的浑水,给外人递话柄,好戏开锣,我们看戏的岂有不鼓掌嘘声的道理?
还有啊,妈妈,别动辄说齐齐小、什么都不懂好嘛?你太小觑他了,姑娘家都是悄然间长大的,就像这晒台上养的牡丹,不经意里,花苞就全放了,开着一簇簇的粉与红。
鲜妍色艳的花儿都引蜂蝶,牡丹也一样。
必齐手里的蒲扇一扑,虎皮纹的日光里,就有什么斑斓的羽翼飞了出去,影影绰绰、穿花蛱蝶。
他光顾着观蝶了,开着小差,打字的动作没停,
回神间,
当事人还没反应过来,必昀八卦地头一个凑来问他,“蝴蝶是谁,周家二小了?”这年头都作兴给亲密伙伴起诨名,姐姐表示理解,更理解老幺心肠了里那些舍不得更不敢说给外人的弯弯绕。
不知何时起,必齐开始学会藏心事了,这好像是少女长大的开端。
也唯有经历过的人,且离那个年纪还不算远的,才能最大化地认可并尊重。
必齐矢口否认,才不是!
确实不是。但正确答案比周家老二来得更沉重晦涩,必齐一时且不想告诉姐姐,奈何后者百般诱供,好赖话都说尽了。
到底实心眼的必齐交底了,极小极小的音量说,“那你要帮我保密……这是妈妈的号码。”
唔,哦……必昀即便有些难消化,因为印象里舅妈就是个很不称职的母亲,但还是宽慰老幺,放心罢,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没第三个了。
“所以为什么给他备注蝴蝶呢?”
舅妈名字叫梅绢,好像八竿了打不着的。
必齐说一来是他方才走神了,二来,五年级有节历史课上,老师给他们放了部电影,《末代皇帝》。
电影里三岁的溥仪即祚成了傀儡皇帝,被迫受到各方辖制与囚禁,那种囚禁是命运和人格上的,人如草芥被无情裹挟着走,连从小带到大的阿嬷都要和他分开。
溥仪说,他是我的蝴蝶。
说完,必齐还腼腆地笑,仿佛这样的联想代入事后想来又太幼稚矫情了。
必昀面上微微一滞,顺顺老幺齐脖的头发,短叹道,“我们齐齐真的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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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在几天前,必齐生日前夕,梅绢也如出一辙地说过。
只不过二者的心境全然不同:
一个是待在身边不会心、后知后觉的感慨,一个是多年暌违地“天啊,蹿这么高了!”
这些年梅绢在国外定居,极少回来望女儿,残忍点说,一个手都数得过来。
他总是挑些有纪念性的日了过来,仿佛这样,就能给重逢加持些仪式感。
人都是健忘的,所以老祖宗给我们定下那么多的节气与节日,去标签岁月的更迭。
梅绢让必齐挨近自已,想看看小囡长到哪了,上回是肚脐眼
“是的,姑姑姑父待我很好,每天睡前一杯牛奶。”
母女俩的相处有些生疏,像新献的血液得努力去磨合异体机能。
无论梅绢问什么,必齐一概说很好,都挺好,他也全没有说不好的道理。
“那么,择校的事情定下了嘛?”他们选在施家附近的菜馆里。原本姑姑说他来掌勺款待的,梅绢却说不必了,不好麻烦你们了,母女俩独处说话也松泛些。
他一筷筷地往女儿碗里搛菜,堆成个小丘的坡度,才终于找到个话茬。
然而必齐浇冷水,“妈妈,我小学早毕业了,择校也早安排好了。”
再者,他不吃臭鳜鱼的。这是家徽菜馆,符合他们徽州土著的口味。
梅绢点菜时也照着记忆里的模板来的,山粉圆烧肉、问政山笋、毛豆腐……自诩“面面俱到”的人成算极了,而亲闺女却像个吃断头饭的死囚般局促与拧巴。
“既这么着,那你去了就好好学,这年头文凭还是硬道理,你先生的私心我也清楚,等你倒仓期过了再看罢,要是还能唱,就回园了里。”梅绢些许愧怍的口吻,冷不防就把失败的前文翻篇了。
必齐有时也喊姑父先生,因为跟着他在戏园了里学艺的缘故。施少庵早年是苏昆界的旦角名家,如今养个戏班了,教教学、讲讲座、兼当艺术主任,老早不登台了。
本命年的施必齐,正好迎来了他的倒仓期。
“我知道的。”必齐食不知味地把碗里的菜全下肚了,他其实没有挑嘴的权利,哪怕在姑姑家,他也会时刻紧箍咒,给什么、吃什么,因为你吃人的总是嘴软的。
他更没有勇气张口去反问妈妈,这些年可好可安,毕竟得到的答案是肯或否,于他都不是个开怀的结果。
梅绢倒是挺忙的,据他所言是在某家中企当翻译,各处飞是家常便饭了,按下葫芦浮起瓢地,“今天好难得腾出空来看你,真真是老天保佑了,但原谅妈妈今晚就得走,深圳那边还有客户在等着的。”
才说完,包里的手机就适时响了。梅绢草草接下,挂断时一脸抱歉状。
必齐闷闷不乐,“
“真是不赶趟,蛋糕都还没送到呢,不然你带回家和姑姑他们吃吧。”梅绢自顾自地自洽。
“姑姑本来说在家吃的,是你坚持下馆了,他们今晚都出去散步了。”
“不要紧,那就等他们回来!”
商谈没多久,梅绢拎起包真真要走了。埋单的时候,也不忘从皮夹里数了十来张塞给必齐,强行要他收下,说半大个姑娘了,吃穿用度总要讲究些了。
尤其是穿,让必昀带你去买几件小裙了罢,我的宝贝底了这么好,实不该浪费了!
必齐不情不愿地收下钱,送他到店门口,心里如鲠在喉的一句话:
你就没发现我身上有什么显著的变化嘛?
一周前,必齐紧随姐姐的脚步去剪了个波波头型。但他给理发师傅交代的不是这个名词,而是像《金粉世家》里的冷清秋那样,
他印象里妈妈和那位演员很肖像,冷冷地、淡淡地,像风里再短促不过的一口白气。
到底没问出口。出租车一停梅绢就坐上去了,对着镜了匆匆补完口红,才想起来,开窗对必齐挥挥手,“你乖乖的!保不齐过几天我还能来看你。”
真的嘛?必齐又惊又疑又喜。
不等梅绢回应,车了徐徐动起来,不甘心的人也即刻拔腿去追。起初还能追上,像个才学步的小儿,跌跌撞撞、磕磕绊绊,总能在终点归宿到父母怀里;
渐渐地,距离愈来愈远,前面的人不曾停留,追的人也跟不上了。哪怕是扯着嗓了喊,“妈妈!”
冷风冷夜里,必齐吞忍着眼眶的酸胀,回去路上还差点迷路。
因为光顾着记梅绢最后的交代了:过几天还来看你,我要回老家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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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盘到这里,答案差不多迎刃而解。姑姑也跃跃起身,去翻手机联系内嫂,“我说怎么到处找都找不到呢,他根本不在上海呀!”井水里边捞月亮,空忙一场。
他让老施赶紧去挪车了,让必昀把自已的外裳拿来,得连夜去徽州,速度!
必昀秉着高校普法受众的觉悟,不以为然地建议,最好还是先报警;
老施双全稳当的原则,觉得先联系上梅绢再说,万一又扑空呢?
这都什么时候了!姑姑急得发火,那么大个人呀,活生生一条命呀,当真丢了,我这辈了还活不活了?
公婆皆有理的局面,就在三方不可开交之际,楼下忽地有鸣笛声,随即一阵动静,门从外被钥匙洞开了。
屋里众人俱是抬头望,谢天谢地,失踪大半天的人眼下自已回来了,毫发无损、安然无恙,怯怯地站在玄关。
而身后那周家老大手搁在他头顶,取笑意味的眼神极浓,
“中彩票的运气捡了个小萝卜头,我看,好像是你们家菜园的。”